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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桃圻)


  四郎睡意朦胧中,见着穆清张开手直唤“阿母”。穆清的强压下已漫溢至眼眶的泪水。向他伸出臂去。
  “阿姊……”英华的嗓音打着颤,“我原不想带四郎过来。可我怕他醒来后不见了阿母,心里更是难受,故此叫醒了他,好来与你辞行……”话至一半,却教泪意吞没了后半句。
  穆清心下了然,她是怕日后四郎大了,忆起事来责怪阿爹阿母不告而别,有意让她与四郎好好说上一说。她深吸了两口气,将四郎放到地下,蹲下身子,扶着他的小肩膀,“四郎,阿爹阿母要走了,往后姨母会陪着你。咱们四郎是个好儿郎,定会听姨母的话,乖乖的不哭不闹,是不是?”
  四郎犹豫了半响,不太情愿地点点头,“可,可要是四郎想念阿爹阿母了,眼泪就会自己跑出来。”
  穆清摸了摸他软软的小脸,“阿母想四郎的时候,眼泪也会自己跑出来,可是这却要如何呢?流再多的眼泪也是无用。阿母教四郎个法子可好?”
  四郎睁大眼睛看着穆清,拼命点头。
  “四郎想阿母的时候,便去认真背一背书,阿母与四郎的心是相通的呢,听见四郎背书,知道咱们的四郎长了本事,心里也会高兴。”
  “真的吗?”四郎鼓起面颊惊奇地问道:“阿爹也能听见么?”
  “能,自然是能的。”穆清微微笑着,心口却不断翻腾着。
  四郎低头极认真地想了片刻,扬起小脸,摸着穆清发凉的面颊道:“那四郎以后就多念书背书,阿爹阿母想念四郎的时候,就能听见四郎在背书。待四郎念完了所有的书,长了本事,就来寻阿爹阿母。”
  穆清除了点头,再不能言语,英华在四郎身后捂着嘴亦不敢出声,生怕自己一哭,骇着了孩子。阿柳在车中坐着,早已哭成了泪人。
  “娘子,时候不早了。”阿达忍不住僵硬着嗓子开口催促。
  穆清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蹬上了头里一驾空马车,一上车便使劲捂住了耳朵,不敢令四郎清脆的唤声入耳。直至马车驶出宅子,驶出永兴坊,她才虚脱地放下双手,贴着面颊的两侧衣袖早已凉湿一片。
  直到过了崇化坊的坊门,她才反复拭了几下面颊和双眼,努力把稳住情绪,怎奈眼泪流得太多,眼盖刺痛且红肿。转眼崇化坊安置杜如晦的那宅子已到跟前,她也顾不了双眼如何红肿,急匆匆地下车,闪身便进了宅子。
  赵苍正立在院子中间等着,见她进来,忙大步跨上前,“杜长史安好,昨夜我瞧着他险些醒转过来,便擅作主张加了一回药,眼下又睡沉了。七娘的眼睛,这是……”
  穆清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双眼,“无碍。”
  “怎不见英华和孩子们?”两驾马车上的人均已进了宅子,赵苍越过穆清,向她身后张望。
  穆清离伤未过,乍听他这么一问,突然噎住了将要出口的话,阿柳与阿达亦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他。整个小院陷入了一阵怪异的沉默。
  “英华她……她会带着孩子们入禁苑。”穆清万分为难地踌躇了一番,拣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说,“孩子们,不随我们一齐走。他们,他们留在长安,将被接入秦王的弘义宫。”
  赵苍惊异地张了张口,“这是……秦王的意思?英华可是要送他们入宫后才走么?”
  穆清暗自咬了咬牙,横下心道:“英华不走了。她带着孩子们入宫,便留在弘义宫中。”
  赵苍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迷惑地看着穆清。“这是何意?”
  “意思是。英华被秦王纳入后庭,将成为弘义宫中的一名姬妾,教旨昨日已下了。”穆清一闭眼。索性讲话说到了底。
  赵苍睁圆了眼睛,双手紧握成拳,怒火已在周身浮动,模样竟是有些骇人。一声闷雷似的低吼从嗓子眼里陡然而出,“可是秦王逼迫于她?”
  阿柳心内一慌。支起胳膊肘推了阿达一把。阿达蓦然回神,疾步走到穆清身侧,脚下踩稳了地,随时准备要将穆清与赵苍格挡开来。
  “不曾有逼迫。”穆清晃了晃头。几乎是叹息着道:“英华与他自幼一处熬练习学,若要逼迫,他又何必等到今日?此事确是对不住……”
  话尚未尽。赵苍乍然回头,一声不吭地大步走出宅子。步履错顿,身形僵直,再不回头。
  满院子的人皆愣在了原地,这几日的异变已教他们懵了头脑。还是穆清头一个回过神来,蓦地转身向屋子里跑去,跑得过急,险些教门槛绊倒,直至看见杜如晦平静安然地躺在里间的榻上,她才抚着咚咚乱跳的心,在他身畔坐下。
  随后的三个时辰内,穆清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杜如晦身畔,仿若泥塑,阳光透过直条窗棂挤进屋子,纤细飞扬的粉尘在光照下翩然舞动,她直直地盯着他面上的每一根线条,暗自思忖,或许待他睁开眼后,便再不想见到她。
  时至正午,日影直晒时,她又似猛遭金锣铙钹击醒,跑到屋外催促阿达快些备车。众人哪敢有丝毫懈怠,两驾马车早在院中待命,一听她唤,阿达与杜齐二话没有,干脆利落地将自家阿郎从屋内榻上挪至车中。
  众人皆知已是紧要关头,都垂头忙着各自手中的事,连不满八岁的拂耽延也绷着脸,一言不发地帮着他阿母往车上装载物什。不过半刻,阿达杜齐二人已分别在两驾马车的车辕上坐稳,扬鞭催马,缓缓地驶离崇化坊的这座小宅院。
  正值大市,西市人流如织,驼马往来。与东市尽然有序的热络不同,西市一向少有达官显贵,皇族贵胄出没,街面上的商客旅人没有拘束,高声商讨价格,嬉笑怒骂,鼓乐琵琶相闻,自有一番恣意欢跃。
  穆清无心留意这些,只将车上的帘幔帷幕遮得严严实实,暗祷快些过了城门关隘。一路轻微的颠簸之下,杜如晦忽然皱起眉头微弱地闷哼了一声,将穆清唬了一跳。正要撩起帘幔瞧瞧离延平门还有多远,车却慢慢停了下来。
  “……禀这位差公,车上原是我家阿郎与娘子,再就是几个随侍的家仆,都是规规矩矩的人家。”阿达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隔了一会儿,又听他道:“我家阿郎身子弱,染了些病,看着像是风寒,却总也不好,这正是要出城寻访名医。”
  车帘幔忽然被打起了一小角,有人探头向内一望,车内一片暗色,实也瞧不出甚么来,又一听是染了病的,盘缠的兵卒只觉晦气,放下帘幔不耐烦地挥手,“快些走,莫耽误了后头出城的人。”
  车身晃了两晃,又向前挪动起来,穆清顿坐下身子,松了口气。杜如晦却又动了动身子,好似极不舒服地拧起了眉头,眼见着就要醒转,穆清心下不禁发急。
  出城门后的官道平整紧实,两驾马车不停歇地一气儿奔出七八里,一路畅行并无异常,再往前两三里,便要出了长安的地界,穆清撩起帘幔左右望了一圈,官道上平静得如同任一个寻常的日子,甚么毗沙门死士,甚么太子伏击,仿若从不存在。
  “可有看见贺遂将军的那驾马车?”穆清探身问向阿达。
  “一路都不曾瞧见。”阿达回道,口气中亦是带了重重的疑惑。“娘子,你瞧!”忽然他抬手以伸出马鞭指向前头不远处的一堆人群。
  穆清极目望去,只见有十来个人,围拢在一处。隔了一段距离,却瞧不真切。“怎有那么多人,咱们小心着些。”
  “娘子……”阿达语气沉重地唤了她一声,“恐怕,恐怕是……”他吞吐着不知该如何往下说。
  “是咱们家的马?”马车又跑向那堆人跑近了些,穆清已能清晰地望见路边地下横躺了一匹枣红的大马,一股子焦糊的气味向她飘散过来。
  不必去翻看马蹄上的铁掌印记。阿达也认得这正是自家的马匹。马身上杂乱地插着数十支羽箭,大约是箭镞上淬了甚么毒,翻到在地的枣红马看似早已气绝。吐了一地白沫。马尸身后头黑漆漆的一团,依稀能辨是驾车,近了才看清,那驾车已然焚得只剩了半边框架。焦糊的气息便是出自这里。
  “阿达,阿达。快停车!”穆清一下钻出车厢,急喊,“快去瞧瞧,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阿达带停马车。却不敢擅离了她,正犹豫,后头杜齐驾着车赶上前。杜齐敏捷地自车上跳下。“阿达你莫离了娘子,我去探一探。”
  他小跑几步。钻进人群,三转两转,寻到个老者。穆清在车上远远地瞧着他将老者带至车边。那老者行到车边,显然惊魂未定,面带惊恐,顾不上向她行礼,比手画脚地演说了起来。
  “小老儿原在路边支棚卖茶,两个时辰前,那驾马车才过了小人的茶摊子,便有一阵乱箭射来,小人因骇怕,便躲了起来往外瞧。射了一阵,马和车夫摔在地下死了,一伙强人自路边野地里奔出,还未奔到车前,这车边便自己烧了起来,火势太旺,那伙强人一时过不去,待烧尽了,他们自那车里扒拉出了一团焦黑得不能辨认的东西,他们翻腾了一阵,从那团焦黑中拿走了几件物什。小人耳力不佳,只依稀听得他们说那是甚么‘杜长史’,拿走的那些仿佛是这位杜长史的名章印信等随身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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