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纳心思单纯。自忖庾立与七娘皆说无碍,她便深信了。犹豫了一阵。又露出了明眸皓齿,用力点了点头,旋即四处转头探望,“孩子呢?快教我瞧瞧。”
乳母抱着孩子上前,叶纳紧张地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见他吐着小小的舌头,粉嘟嘟白嫩嫩的小拳头一上一下地挥舞,甚觉有趣,一面细瞧一面问道:“来时听说是赐了名儿的,叫甚么名儿?”
“以国号赐的名,正名唤杜锦唐,因怕这名太大,孩子还细幼着,压不住,私下并不这么叫,只唤四郎便好。”穆清回道。
“怎是四郎?”叶纳倒奇了,“分明是大郎。”
穆清淡淡一笑,“克明虽与宗族断了往来,兄弟间却情重,他兄长已有两名嫡子,再就是念着当年在金城失了的……按着这个序,正是行四,故是小四郎。”
逗弄了一阵,孩子哇哇啼哭起来,乳母赶紧上前接了去哺喂,叶纳的目光仍恋恋不舍地跟着乳母怀中的小肉团,“待平灭了薛举,我也要生养这么个小娃娃。”
室内的仆婢忍不住掩口暗笑,这位娘子说话倒是平直,说这话也不觉羞臊。穆清知她一贯率性,也不以为意,却觉着这话奇怪,“这与薛举有何干系?”
叶纳嘟起嘴,垂下眼帘,“还不是你阿兄的意思……”
穆清的眼中险些涌出泪来,庾立的意思,或许叶纳未全懂,他分明是怕自己有朝一日躲不过劫难,待到那一日,他大约是指望叶纳能全身而退,无有牵累,再觅姻缘的。穆清不知该要说什么,心中绞痛阵阵,只得唤人来带叶纳去歇息,再差人去收拾出一间厢房来。
十余日后,大兴宫中的杨侑果然宣告天下,禅位于李公,再三恳求李公立时继位,出兵征讨日益逼近的薛举。李公三让而受,朝中旧臣或迎合或辞官,再无人非议。
登基大典前日,杜如晦回来得极晚。因穆清尚在月中,他便搬挪至书房暂住,每日归家后总会先去内室同她说一阵话,抱一抱小四郎。
他原以为穆清已熟睡,轻步走进内室,四郎已教乳母抱去睡,只留了一盏夜灯在床榻边。他在床榻边坐下,伸手轻抚过她的面庞,未料她却睁开了眼,迷糊间微微一笑,“这样晚,吃过饭不曾?”
他点了点头,借着昏暗的灯火望了她半晌,“可还记得我许你的国夫人的诰命?”
穆清轻声笑道:“这么快便要兑现了么?”
杜如晦沉默了一息,神色不明地摇了摇头,“今日在万春殿内,只我同李公二人,他直问我,何时随了二郎,是否晋祠祈雨那会儿。早知会有这一问,我无心瞒藏,却怕带累了贺遂兆等人,不能直言相告。”
“却要如何应答?”穆清此时完全清醒过来,不安地在手中握了一把被衾。
“我便只得说,大约是裴公决意追随大郎时。”杜如晦长长地叹了一声,“李公倒也未恼,只长笑了一阵道,人之常情,终有一日他们弟兄二人是要分庭抗礼的,正统却只有一人。倘若我愿离了二郎,明日分封大典过后,便是一品的国公,若是执意要随着二郎……”
“待要如何?”穆清不觉紧张起来,手心里捏出一手的汗来。
“仍旧白身,至多是二郎麾下的一名八品兵曹参军罢了。”
“只是如此?”穆清长出一口气,松开紧抓被衾的手。
“仅是如此。”杜如晦握起她的手,苦笑道:“我与你作的诺。怕是要再等上几年。”
“这么说,你已向李公表明了要跟随二郎?且李公之意,大郎将是太子?”
杜如晦点了两下头,“正是。”
穆清抽出手,反握住他的手,“甚么国公国夫人的劳什子,莫去理会。究竟日后谁人继承大统。与咱们也无干系。你原说过,待天下大统,我们便离了此地。一同回余杭去,再不理世事,只好好的做咱们的商户,我一直都记得。如今有了四郎,更是巴望着能早些抽身。一家子平平安安地守在一处,予甚么爵位都不及这个。”
杜如晦痴痴地望着她极认真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笑着轻声道了一个“好”。便要她赶紧歇下,自起身往书房去睡。
待他出了屋,穆清认真的神色慢慢褪去。忧虑苦涩爬上眉头,一同回余杭去行商。仍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她怎会不明白,眼下既已分了阵营,便已身不由己,即使他远远地躲开去,也必不能教大郎安心,恐怕只有他阖家深埋黄土之下,才能令他放过。若要全身而退,惟有将二郎拱上王座。
一个冰冷的念头自她心底最幽暗处悄然蹿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冒出杀念,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人死去,她冷静地反复审视这个可怕的念头,丝毫不被自己陡然而生的杀意惊骇到。既然不得安然退身,那便你死我活地开战。
武德元年五月,天下改姓,李公荣登,市坊中大庆,大兴城已不再,整个长安沸腾得几近掀翻。大宅深幽,穆清仍能隐约听见几丝鼓乐喧闹。她出不得门,打发了杜齐去听消息。
杜齐去了大半日,回来一一细数予她听。废帝杨侑赐了个酅国公的封号,迁居掖庭外的辅兴坊,果然是立了李建成为太子,二郎则受封了秦王,另尊了李娘子为平阳公主。
杜齐掰着手指头数了良久,忽然唉声叹气起来,穆清猜着许是为杜如晦未获封赏一事不平。果然杜齐叹了一阵,忿然道:“我便不明白了,说是论功行赏,要论功,咱们家自阿郎到娘子,还有英华,哪一个不是功勋卓著的,怎不论这些功来?裴公尚且升作尚书右仆射,缘何……”
“慎言。”穆清蓦然开口打断他的话,“如今不比从前了,说话再不得这般大喇喇的。从前这般是直言不讳,今时今日再这样说道便是妄议朝政。”
杜齐不由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面上犹是不服。
穆清放下端肃着的脸,缓着口气道:“这些本不值得计较。权高位重未必是件得意事儿,坐得愈高,愈是容易摔跌,这理儿自是不必说,况且你打小随他,你家阿郎是怎样的人品,你不知么?他既肯这么屈着,必是有他的一番道理。”
杜齐垂头应了两声。这倒教穆清油然而生了几分担虑,当下吩咐了杜齐速将贺遂管事找来。
贺遂管事一早听闻自己的儿子获封了正五品的宁远将军,也是满腹疑惑缘何只杜如晦一人为白身,忽听娘子传唤,忙往内院去。
穆清若无其事的神色倒不令贺遂管事十分意外,只见她笑眯眯地先贺过他,又请他约束好阖宅上下的家人,莫要有怨怼之声出现。最后,她竟站起身,屈身一礼,“这是七娘托付贺遂管事的最后一桩宅内事。眼下贺遂兆已然是五品的郎将,亦有府宅赏赐,还请贺遂管事择日搬挪了去才好,我这边……毕竟不合适,免不了惹人长短话。”
贺遂管事怔怔地呆了片刻,心下明白她的好意,另一则她说得也不无道理,他虽万般不愿,只得叹息着一拱手,“娘子放心,这宅子里人事,我必打点妥当了交予杜齐。”
穆清点点头,红了眼眶。
贺遂管事呵呵一笑,“娘子莫要如此,不过是隔了一坊,相去不远,日后仍常来常往的,也少不得相互帮衬着。”说着他又拱了拱手,要出内院去前头管束家人,转过身后,亦是红了眼圈。
☆、第一百六十七章 金城离殇(二)
永兴坊中这座没有牌匾的宅子,静默多年,近来半年倒成了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四邻皆知这古怪的一家与如今宫中那位新主渊源极深,故只敢在背地中暗议,从不敢正经去探听些甚么。
永兴坊,乃至东市中,少有人不知这府中的主母新添了位小郎,洗三礼那日的盛况,也着实教人兴致勃勃地谈论了几日。有好事者掐着手指头算准了小郎满月的日子,想着洗三礼尚且如此,满月那日更是要掀翻天的热络,憋着劲儿要瞧瞧长安城中新晋的显贵们。
岂料,小四郎的满月,与洗三礼截然不同。不过隔了一月,洗三礼那日的车水马龙觥斛交错,已然成了幻景一般。将近正午时分,门前仍是静悄悄的,毫无声息,连大门都是紧闭的。不免教等瞧热闹的好事者失望之极。
宅内的人倒浑然不觉外头的失落,杜如晦目下得了秦王府兵曹参军的闲职,不必再日日往宫中跑,清闲得整日在家逗顽小四郎,教习拂耽延,过的怡然自得。穆清更是乐得他能在身边相伴,若不是已在心底萌生出的那个念头,若不是深知狂风暴雨前必定平静异常的道理,她几乎要相信他们自此便这般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了。
阿柳忍不住喟叹,“人心真真是教权势左右的,洗三礼还巴巴儿地往这门里挤的人,眼下一个不见。”
“这不好么?砂砾同金屑子挤一处时,尚辨识不出哪是沙哪是金,此时沙子都淘澄尽了,留下便只剩金了。”穆清笑眯眯地瞧着院中杜如晦抱了四郎直逗乐,手中翻弄着一方金线描绣的对马纹小肚兜。“小儿满月,原就该是至亲密友共贺,惹出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来,没的一阵瞎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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