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柳从阿月的小院中回至后院正屋,甫一走到门前,正听了这么一耳,怒自心胸腾起,一大步跨进门,草草向长孙氏同郑官影行过礼,转脸直面郑官意,冷声道:“这位夫人还请慎言。七娘出身如何,岂容他人混说的。”
郑官意正等着这把怒火,且不论是谁人放的,她登时立起眉毛,“这又是谁家的婢子,好没规矩。”言罢面向穆清,“不必说了,这般袒护,自是你的侍婢。”
穆清皱了皱眉,仍不高不低道:“意娘确是要慎言,她却并非甚么侍婢,正正经经的良籍身。自幼一处的,亲姊妹般,因不忍我孤身流落异乡,执意相伴。这一份高义,岂是婢子能及的?意娘孝义,一时心急,污了七娘的名头身世,这倒无妨,七娘原从不在意这些,但若有意要踩贱了阿柳,我却是不答应。”
她的口吻淡然柔和,声量不高,最末的那一句,却使人后脖子一缩,郑官影心内焦急,恨不能上前拉走自家阿姊,郑官意却仍强着口气,“先不论婢子不婢子的,咱们且论一论,你究竟要置杜家颜面于何地?”
穆清笑微微地摇了摇头,“我从未聘嫁于杜家任一人,杜家的颜面与我有何干系?”
此话犹如惊雷在堂间劈过,骇得长孙氏险些错手摔了杯盏。却又听穆清淡淡道:“咱们在座四人,杜家人仅意娘一人罢了,何故要同三名外人拉扯杜家内务?倘或必定要论杜家的颜面,意娘方才所言所举,无一不大行折损。这知道的呢,只道意娘护家心切,不知道的,只怕是……”
她一壁说,一壁抬眼将堂上众人扫视一遍,“幸而此处坐着的都不是外道的,长孙夫人又是个宽厚的,这些话,咱们便只当作从未听过,就此揭过。”
郑官意瞠目结舌不知所云,今日分明是她来兴师问罪,来揭短,及到此时,怎成了她的不是。影娘一再同她说这女子利害,却仍是轻疏了她。
长孙氏未曾料想今日听了这么些奇事,一晌午惊惊乍乍的未停断过,猛然听见穆清提了她的名号,幡然回神,不论她身世究竟如何,也不论她与杜如晦是否名正言顺,只因二郎看重她,眼下却是吃罪不起。
念及此,她站起身,笑着接过穆清抛来的话,“正是这话,都不是外人。阿嫂姊妹多少年未见着了?便在太守府上暂住了罢,外头也未必有此处清静,再者也好姊妹多亲近亲近。”
郑官影如何听不出这话里头的意思,杵在这正屋堂间,只想在地下寻个缝躲藏了。此刻听闻长孙氏这般说,忙不迭地拉了她阿姊的手臂,暗暗一捏,笑向长孙氏谢道:“要不说这一大家子的琐碎,还需妹妹费心打点,果真就是个细致妥帖的。意娘来了这么会儿,我竟全未想到这一层。还多亏了妹妹提醒。”
言罢轻拍着自己的额头。臂上一使力,拉拽着郑官意往门口挪了两步,“我这便去替意娘安排下。”
幸好这一遭郑官意未再逞强。讪笑着向长孙氏道了几声“叨扰”,再谢过,便随她妹子出了屋子。
待郑氏姊妹的身影不见,长孙氏因适才无意听取了他人秘辛。倒有些过意不去的意思,遂赔起笑脸。正欲要说几句场面话,缓一缓尴尬,穆清却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径直问道:“可有他们的消息?”
长孙氏怔了一息。才应答,“前日有人传信回来,称连日淫雨。大军行不动,在贾胡堡耽搁至今。尚未开战粮草耗尽。四郎接着信便带人送粮去了。”
“四郎年幼,可堪重任?”穆清眉头间凝起一片忧色。
“闻说贺遂兆会于半途接应。”长孙氏说这话时,胸口牵出了一串叹息。她并不叹前方胶着,亦不叹四郎年幼负重任,惟叹面前这教人揣摩不透的女子,适才为郑氏刁难的情形,若换做是她,定要觉得遭人掌掴了一般难堪,可她竟从容淡泊至此,这姿态,倒真有几分杜如晦的风范,她禁不住替那郑官意捏着一把汗。
却说郑氏姊妹,那郑官影拖着她阿姊,逃似地离了正屋,一路不发一言,直回了她自己的住所,方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来。
“阿姊是糊涂了么,好端端的去招惹她作甚。你且往外去探听探听,这夫妇二人,哪一个是好相与的?”郑官影沉下脸,嗔怪道:“虽说是建成命我将你接来,可阿姊你细想想,他若料理得了顾七娘,何故拖怠至今,还要劳动阿姊过来这一趟?”
郑官意此时已静下心气儿,听了妹子这话,愁容满面,只会叹气。
“建成尚撼动不了的人,你我能动得?我原只算计着接你来过一过场,一来算是应了他的交代,二来咱们姊妹见上一见,此事便作罢。他作不成的事,想来也不会苛求咱们必定要作成。”郑官影软了口气,带上些许恳求,“阿姊便听我一句劝,撂开手去,没的再白赔进咱们荥阳郑氏的脸面。”
郑官意站起身,“唉”了一声,又坐下,仿佛锦垫上立着针尖似的,又一下站起身,连叹了数声,终咬了咬下唇,环顾左右无人,凑近郑官影,低声道:“非是只为了应付大郎这趟差遣,不瞒你说,便是我自己,也想趁这时机,挣上一挣。”
郑官影疑惑不解地盯着她,“意娘你……”
“昔年祖母离世,那杜克明分明已被逐出杜家门户,便是连丧仪时,也未曾允他回来。祖母遗下的那些陪嫁产业,阿翁原允下该是由茂行承接着,再不济,也该算上楚客,兄弟二人均分了,与杜克明毫无干系。谁知祖母立下据来,执意要将江都产业尽数给了他,阿翁不敢违逆,他弟兄三人亲和相厚,也无有异议。我私底下却是愤慨不过。”
“给也给了,还能如何?了不得也就一些买卖房产的,不值得甚么。”影娘劝道。
“不值甚么?”意娘重又站立起来,“你竟不知这些产业,有个最善经营的老管事打理着,折算了少说五六百万缗,经了这些年,上达千万缗也未可知。”
影娘一怔,心道,怨不得阿姊不甘,千万缗,确难令人心静。
言及此,郑官意的心头再次掠过一阵得意,“原只知那顾七娘曾许予叔父为妾,临过门前她私逃了去,我却不知她与杜克明竟未有婚聘,不明不白地跟了他这些年,便是有婚贴,未获杜氏宗族首肯,仍是名不正言不顺,且又无子嗣。这便好办,杜克明无子,日后他的家财资产,理应由杜家的嫡长孙继承,便是我的构儿。”
郑官影恍然彻悟,阿姊这一遭,竟是为了她那长子谋夺家产而来。
ps:这里牵涉到一些人名。有点乱,让我先来理一理。哎,一搞宅斗人就多起来了。
茂行,杜茂行,杜如晦长兄,也就是郑官意的丈夫。
楚客,杜楚客,杜如晦弟弟。
构儿,杜构,郑官意的长子。
☆、第一百四十六章 长安锦年(五)
回宅的路上,阿柳忿忿不平了一路,气恼得直呼,“也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那么多年,从无往来,忽就蹿将出来指手画脚。未好好的煞一煞她那气焰,真个儿是不解气。”兀自怨怒了一阵,她突然想起甚么来,拽住穆清的衣袖,“七娘,你说她究竟为何而来?”
穆清正蹙眉出神,脑中转动的亦是这桩事,仿若没有听见阿柳问,她自言自语道:“无利不起早,兵荒马乱,贼匪四起的世道,巴巴儿地赶着往晋阳来,当真是姊妹情深?亲姊妹……影娘与李建成,意娘与杜家,此事只怕与李家大郎脱不了干系,倒难为他凑出这巧宗来。”
“即便是李家大郎授意,比之他先前那些狠招,现只送一名妇人来挑唆溜边的,未免也太小家子气。”阿柳嘟嘟囔囔接茬道。
“后招或还在后头,这几日必定不会让咱们安稳了。”穆清呵呵一笑,拍着她的肩膀,“倒是你这张嘴,与人掐架嘴仗本不在行,气急起来愈发不灵便,何苦又要强出头?”
阿柳怏怏地拂去穆清的手,“亏你还笑,我不过见不得她仗了杜家的势头欺凌你。今日教她这么一吵嚷,恐怕不几日满城皆知你与阿郎……”
“那她可曾讨了甚么便宜去?”穆清敛去笑意,正色起来:“今时今日,生死都无所畏惧,名节风评又算是个甚么劳什子,怎会惧怕了这么点子小事。”
阿柳深叹着撇开手,稍稍仰后打量起她的小腹,“莫要是生啊死啊的口无遮拦,你无畏。总该替肚里头这位考量考量罢。”
穆清料算得果真不差,这才过了三四日,郑氏姊妹便叩动了她宅子大门上的铜环。
这日又正干呕得昏天黑地,眼眶发红,阿柳一手端着一盏乌梅酪,一手拍抚着她的后背。穆清在干呕的间歇细弱弱地问:“你怀着阿延那会子,怎不见你呕?”
阿柳侧头想了半晌。又看看院中的拂耽延。不明就里地摇摇头。
“大约是阿延乖顺。”穆清自答道:“这却是个不教人省心的。”
才落了话音,门上传来叩动声,杜齐急忙去瞧。跑回院中禀道:“两位脸生的夫人。”
“你瞧,这便来了不是。”穆清大口喘着气,接过阿柳手中的乌梅酪,猛灌了两口。稳了稳气息,向杜齐道:“好生接进来。倒了茶来。”又向阿柳道:“随我去净面,换身衣裳,一股子酸腐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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