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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锦 (伏弓)


  她仓皇失措的对我说着她的担忧。
  我不断的安慰她,说你是最美的,这未央宫里,再也没有谁能超越你的雍容艳丽。
  然而,她连连摇头,痛苦的脸庞,让绝伦的胭脂成了一道凄艳的伤。
  “你不明白,他是刘彻。”
  是啊,他是刘彻。
  他是普天之下最桀骜的帝王。
  我怎么能将自己的心与他相比,我是如此的粗陋不堪。
  我多想伸出手去,将她抱在怀里。
  然而,这是他的后宫,我只是一个卑微的画师。
  李妍惆怅而焦急的望着我。
  “绝对不能让她入宫!”
  我有些疑惑。
  “谁?”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她这么美丽的人担忧。
  她慌乱的咬着手指。
  这是后来,我才发现的小动作。
  她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的去咬自己的手指。
  那双晶莹的手指,丹蔻总是脱落。
  露出下面,苍白的底色。
  就在我昏昏沉沉妄自悠闲的时候,选秀轰轰烈烈的到来了。
  在李妍的安排下,我见到了那个女子。
  让她夜不能寐的女子,梅英。
  太尉梅宝林的嫡出长女。
  那是个初春的早晨。
  我到梅太尉家里为她女儿画像。
  听说我的到来,梅宝林非常高兴。
  他甚至亲自将我迎进了屋子。
  这个时候,我真实的感觉到,御用,这个词对政治的意义。
  我,是御用画师,杜怀仲。
  很快,我便见到了准备入宫的梅英。
  她背朝着门的方向,脸对着窗子外面的玉兰树。
  下人一溜烟的离开。
  我和她被搁置在了一个无人的荒芜空间里,而她,却始终用背对着我。
  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过了好久,她才淡淡的开始说话。
  “你可不可以把我画的丑一点。”
  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我抬起头,阳光里,她仍旧背对着我。那修长的影,拖在我的脚边。
  “好啊。”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答了她。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其实李妍根本就是多虑。
  然而,当她在阳光里转过头来。
  我才恍然大悟。


  离歌 杜怀仲(三)
  难怪李妍会胆战心惊。
  她的美,根本就是超越世俗的一种姿态,那疏离的眼神,和高高在上的眉,仿佛脱离了人间的烟火,飞升在云端般干净利落。
  她是不属于人间的女子。
  我甚至屏住了呼吸,再一次确定,这是个真切的女人,我看了看她拖曳在地上的身影。
  她不言不语的坐在那里。
  只穿着惯常的深衣,竟是黑色。纯正的,没有任何花纹和绣工的黑色。
  我们僵持在那里,过了好久,她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问我为什么不快点画。
  我支吾着说,难道你不去换件喜庆些的衣服?
  她斜了我一眼,转过头去。
  那不屑一顾的神色,让我顿时觉得自己庸俗不堪。
  “我从来都只穿黑色。”
  她淡淡的说着。
  眼光却落在窗外的玉兰上,含苞欲放的花朵,像洁白的利剑,朝着天空伸直了腰身。
  那一瞬间,我发觉,她就是玉兰花。
  永远将脸,对准天空的方向,不知道人间还有低头这件事情。
  于是,我低下头去。
  开始做画。
  或许,面对这样的女人,低下头,是常人最先选择的姿势。
  这幅画画的很艰辛。
  她不是很配合。
  一会起身去喝茶,一会抬手驱赶着飞进纱窗的小虫。
  我总是不得不停下来,让她休息一会。
  她从不看我,只把眼睛望向窗外某个方向。
  别的秀女,都已入住永巷,在那里完成她们入宫的第一幅画作。只有她不肯入宫,非央求父亲找画师来家里做画。
  这是不多见的事情,然而,规则总是在这些位高权重的人物身上被打破。
  我亲眼看着别的画师将画作承了上去,只有我和梅英,迟迟没有完成。
  宫里催了好几回,我只能说,梅家小姐太娇贵,身体不好,每每画不多时便需要休息。
  好在对于她的美貌,宫里是有数的,似乎也并不急着催促,只默默的等待着。
  就这样,外面的玉兰花谢了。
  而她的脸色,也越发的严肃起来。
  她时常会走神,望着某一处,表情陷入深冷的状态。后来,我竟觉得,那神色更接近绝望。
  发现这件事情后,我开始试着和她说话。
  起初,她并不应承。
  后来,她渐渐的开始回答一些简短的句子。
  直到有一天。
  她竟然很突然的说出了这样的话。
  那时,我正在用十分柔嫩的红色晕染她的嘴唇。画作几乎走进尾声。
  “怎样才可以不入宫?”
  她这样问着,眼睛,竟然很直接的看着我。这是一般大户人家女孩从不用的看人方式。
  我先是愣了愣。
  然后开始摇头。
  “除非死了。”
  她显得有些失望,缓缓垂下眼帘。
  我们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忽然觉的有些不妥。我从没有想过有女人会拒绝入宫,那可是连李妍都争着要去的地方啊,又怎么会有女人对此事,流露出如此深切的不安和绝望。
  “又或许,你病了……”
  我漫无目的的说着,眼睛向她瞟去。
  其实当时,我想的更多的还是李妍,她是那么郑重其事的交代我,要阻止她的得宠。
  我本以为在她的画作上动些脑筋就行了,然而,却没想到,我竟然完全有能力阻止她入宫。
  我的话,令自己都大吃一惊。
  而她,却似乎看到了希望一般,眼里漫起重生般的喜悦。
  那天,我走后,她便开始浑身起疹,那样子,像极了麻疹。
  梅府陷入混乱之中,没有人知道,那不过是一剂中药的作用。
  我真惊讶于她的行动力。
  从我离开到她发病不到几个时辰的时间,她便找来了大夫,重金设计了这样的圈套,折磨的,却是她自己。
  我在想,我真是不了解女人,为了入宫和不入宫,她们可以将自己折磨的面目全非,她们到底在追求什么。
  然而,我不想想那么多,我只是个画师,尽管频繁的接触权贵,但我对权力并没有多少欲望,我只是想过浪漫纵情的生活,那些明争暗斗,都和我没有关系。
  当我再次来到倚翠楼。
  老鸨找到我。
  她翻着白眼,将一张赎身契扔在我的面前。然后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位子上。
  我有些诧异。
  她哼着鼻子数落我,在她碎碎叨叨的言辞间,我终于恍然大悟。
  竟然是常喜,她出事了。
  我冲进常喜的房门,却见她独自坐在案旁,一双大眼睛呆滞的看着案头的一只瓷碗。
  我忙冲上去将碗打翻。
  我愤怒的朝她大吼,责骂她自作主张。
  尽管我不是个情绪激烈的男人,但得知自己的孩子要被人打掉,我仍旧不可抑制的愤怒咆哮。
  我冲天的火焰在她无助的哭声中熄灭,我俯身,将她抱起。
  在楼下,遇见了一脸鄙夷的老鸨。
  我将身上的一块和田玉压在她那,头也不回的将常喜带走了。
  之后的将近一个月里,我都在忙着凑钱给常喜赎身。
  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出生在青楼里。
  我不是背景深厚的政客,我没有资本玩那些行走在刀锋般的游戏,我必须将我的女人带走,让她在一个干净舒适的地方为我生下第一个孩子。
  我不断的来到一些朋友家中,诉说着自己的遭遇,在他们或者同情,或者鄙夷的目光里将自尊埋葬。
  不管怎样,我还是筹到了足够的银子,常喜终于可以从良了。
  当我拿着赎身契在她面前炫耀时,她竟冷冷的笑着。
  这笑,深深的刺痛了我。
  我承认,要不是她正怀着孕,我会追究到底。然而,我终究还是个不喜欢探究的人,一切,都只停留在一个刚刚可以认知的位置,便停止了生长和发育。
  很快,我便忘记了她那不寻常的冷笑,开始着手当一个父亲。
  那年我已经二十九岁,在这个时代,是个成熟到了巅峰的男人。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刘彻,也是在这个年纪才抱上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我有些轻飘飘的感觉,每天和同僚们聚在一起。
  我们都是爱酒的男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文人,生活里怎么能却少这样的东西,如果说还有我最爱的,那便是女人。
  不可否认,我是极度的热爱美女的。
  我仍旧在怀恋着李妍,她成为了我人生里永远越不过的沙丘,那笼罩着月光和爬满蔷薇藤蔓的美丽沙丘。


  离歌 杜怀仲(四)
  后来的日子里,我再见到她的时候,竟然发现她没有因为梅英的淡出而变的快乐,反而更加的疑神疑鬼忐忑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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