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那么能哭闹。
我的奶水依旧不够。
奶母说,她从没见过这么贪婪的孩子,几乎是没饥没饱的叼着她的奶头。
相比之下,正房那边很安静。
杜怀仲去那里的次数越来越多。
最终,我知道了,他更喜欢梅英的孩子。
同样是女儿,他却还是有所偏向的。
他给那孩子起了一个神采飞扬的名字,杜飞华。
第一次见到那孩子的时候,我感到好奇。
她呆在梅英的怀里,总是睡觉,几乎,我看不到她醒来的样子。
私底下,仆人说,那孩子很少哭闹,醒了就自己玩,然后就睡去。
他们说,这么小,怎么好像三魂七魄都到齐了一样。
我问他们什么意思,他们说,一般孩子在很小的时候三魂七魄是不全的,要按照个人命数不同,在特定的时间聚足。
我冷笑着点头。
这么小,就如此安静的孩子,的确是个异类。
和她母亲还真是像。
我从来不和她说话,即便有时候不得不聚集在同一屋檐下,我们也只是呆在彼此的壁垒里,从不向对方迈出一步。
我承认,对于打我,骂我,甚至是虐待我的人,我都可以很有力的还击,我的身上,从来就不乏斗争的性格,然而,对于冷落我,漠视我的人,我却丧失了能力,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样的局面,我的时间,被大段大段的空闲下来,根本找不到可以还击的借口,这让我渐渐的丧失了勇气。我有些不知所措的徘徊在窗前的玉兰花丛里。
那是她来了以后栽种的。
一直种到了我的屋檐下,我曾叫人将它们拔去,然而,杜怀仲不肯。
他说这是美丽的植物,植物的生命是不可以任意践踏的。
可是,他却无视了我的生命。
我在他的日益冷漠中渐渐感到落寞无助。
尽管,有时候,我也在家中舞蹈。
然而,我知道,我已经没有了观众。
当肥大的水袖凌空而落,我沉默了许久的肢体开始有些僵硬,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倚翠楼里的常喜,那个紧紧追随在李妍身后,位居第二的女人。
有时候,我会想起李妍,她是否还能跳起那些难度高绝的舞蹈,我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
可是,不久,我就从杜怀仲捶胸顿足的哭声里找到了答案。
李妍不但不能跳舞,她什么都不能了。
她死了。
忽然间开始吐血,然后昏倒,不多日,便归了西。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不知道自己作何感想。
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并没有喜悦。
终于,我发现,我们拥有着最大的共同之处,这让我们即便一直较量,却永远都成不了真正的敌人。那就是,我们都曾经是妓女。
每当这个时候,文人墨客就喜欢用香消玉殒这个词,从这个词里,我能感受到一种渐渐流逝的美丽,一丝一缕,慢慢的从这个空间中抽离。仿佛抽丝剥茧一般缓慢,这缓慢升华出一种别样凄美的伤感,让文人们趋之若鹜。
同样是妓女的我,却认为另一个词可以更贴切的形容李妍的离去。
那就是灰飞烟灭。
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香,什么玉。
即便美艳如李妍一般,却也不过是沉沦在风尘里的灰,在这个肮脏的世间,驻足的太久,一阵风吹来,她便随着那风,飘散的无影无踪。关键是,我们什么都不会留下,除了浪荡的声名。
我们真正的敌人,应该是如梅英那样的女子。
有着干净的身世,和显赫的背景,目空一切,却脆弱如湖面上的薄冰。
我终于冷笑起来。
杜怀仲仍在痛苦的哭着。
我厌恶的看着他,难道,他到今天还爱着那捧尘埃吗?
离歌 梅英(一)
嫁给杜怀仲不是我的一时冲动。
我知道,如果我不嫁人,病好了以后,父亲还会找个机会让我入宫。
那是我死也不想去的地方。
我没见过刘彻,但我知道,我绝不可能爱上他。
关于他的事情,我还是略有耳闻的。
陈皇后是她姑母的女儿,也就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姐。
为了登上王位,那么小的他,就会信誓旦旦的对着陈阿娇甜言蜜语。在民间留下了金屋藏娇的美丽谎言。
谁知,当他十六岁登基后,一切都开始面目全非。
因为陈皇后迟迟未孕,他开始到处网罗美女。
他迫切的希望以后嗣来稳固王位。
终于,他的风流浪荡引起了陈皇后的不满,二人时常发生激烈的冲突。
最后,平阳公主府里的歌姬卫子夫被接入未央宫。
陈皇后的出身,让她不可能向卫子夫屈服,那是何等悬殊的地位,长公主的女儿,和一个歌姬的斗争。
然而,为了区区一个卫子夫,刘彻竟然能不顾全天下的反对,将陈皇后贬入长门。
我不是瞧不起卫子夫,我只是更加同情陈阿娇。
同样是女人,为什么要踩着别人的尊严行走。
在陈皇后离去的背影里,已经注定了卫子夫的陨落。
我知道,还会有另外一个女人,甚至更多的女人来分食她的荣宠。刘彻,根本不可能永远为她而激情高昂。
女人是会老去的,而帝王身边的女人衰老的速度则更加惊人。
越接近权力,人心越容易枯竭。
我的父亲总是喜欢提起宫里的事情,在他眼里,那些皇后婕妤,都没有他的女儿美丽和有城府,他由衷的相信,只要我能入宫,必然会对刘彻外戚的权力分配造成深刻的影响,而我的家族,也会得到更多的利益。
这是个疯狂的乱世,尽管看起来歌舞升平。
前线不断发生战事,我们得胜的消息也一度令人振奋。
我的家庭里,不断的讨论着卫青和霍去病的名字。
父亲开始有些担心,他掌握着大汉朝半数以上的兵权。可是这些特权,正在被迅速崛起的卫氏残食。
想到我,几乎是必然的。
我只是庆幸,他在我已经长大以后,才想到这个,以至于,给了我可以主动掌控局面的机会。
我,梅英,要自己安排人生。
刘彻的英俊和气度,是我早有耳闻的。
然而,我不是个简单肤浅的女子。男人的外在吸引不了我。
即便是人间最高的帝王,在我的眼里,也不过是水中的月亮。
有人说我自视太高。
我想说,难道我要作践自己,这才让世人觉得妥当吗?
不错,大多数的男人,都是这样想的。
他们缺乏最起码的心胸,因而,女人必须匍匐在他们脚下。
哼。
我偏不要这样。
还记得那天,杜怀仲来到我的面前。
我问他,能不能将我画的丑一点。
他的回答让我觉得有些惊讶。
他竟那么爽快的脱口说,好。
这让我忽然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当回过头去时,我看到了一个面色平和,神态安详的年轻人。他的眼睛很纯粹,似乎有着某种浪漫的诗人气质。
让我想到写下《离骚》的屈原。
他的眼里没有伤,只有那么深沉的爱恋。
我看着他,十分确定,那是热爱万物,热爱生活的脉脉温情,他一定是个心软的好人。
我转过头去,将目光锁定在一棵玉兰树上。
他开始作画。
我的心却有些烦乱。
如果必须选择,我倒觉得,逃避刘彻最好的方法,就是嫁给别人,而该选择什么样的人,我却在心里反复的论证着,自己和自己较量。
当我在父亲面前提起杜怀仲时,父亲非常震怒。
他说此人已经有位侍妾,且曾经一度狎妓度日,是个不可以托付终身的浪荡文人。
在听说这些的时候,我的确有些震惊,甚至气恼。
为什么他有那么一段不光彩的过往。
这让他本来就不够光鲜的身世变得更加不令人满意。
然而,几天后,我仍旧站在了父亲面前。
告诉他,如果不让我嫁给这个人,我就死在他面前。
我并不是恐吓他,我是真的活的有些不耐烦了。
每日憋在梅府,以大家小姐自居,不能轻易踏出家门半步,整日保养着这具无关紧要的躯体,为的,是有朝一日将自己完整的呈献给刘彻。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盘炒了很久的菜,终于色香味俱全,便要隆重的被捧出去,献给最尊贵的客人,然后,从他或者满意,或者厌恶的眼神里寻找我人生的价值。
这是我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噩梦。
今日,我必须从梦里醒来。
父亲痛不欲生。
他说,你可以换一个人,为什么一定是杜怀仲。
我说,因为,是他唤醒了我。
终于,父亲陷入沉默。
后来,我才知道,他告诉杜怀仲。
我必须是正妻。
我成功的逃离了权利的血腥争夺,我不必为家族的兴衰背负我背负不起的责任。
然而,我却仍旧成了不幸的女人,我的不幸来自于我同样劫夺了一个女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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