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
她总是穿着深黑色的衣裙,面孔上从不化妆,当然即便是这样,她仍是美丽的,那种美丽让人不敢逼视。
父亲总是在常喜的屋子里玩乐,然后到我们这里休息。这让我十分不平衡。那时候,我认为父亲并不爱我们母女。
因而,我的脸上生出了第一丝冷傲的神色。
在我七岁的时候,母亲得了很严重的病。
父亲日夜守护,倒是极为尽心尽力。
可在母亲弥留之际,我做了一个怪异的梦。
梦见满室金光,我在给一个人画像,那画像上的人物也是金色的,却看不见颜面脸庞。
这个颇有玄虚的梦我最终还是对母亲说了。她找来了一个方士。
在听过我的讲述和看过我的相貌后,他暗暗惊讶。之后开始反复的推演。接着关起门来和母亲谈了很久。
我躲在外面依稀听见了一些只言片语。
似乎他对我的前途感到担忧,好像我是个游移不定的星宿。没有明显的轨迹,也没有必然的方向,在以一种他看来不太正常的步调行走。
母亲叹息着,然后感同身受的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原来,她使用了计谋逃过一次婚。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物,让母亲如此害怕走近。
因为我听见,她说,我不想成为一个玩偶。
这一切在只有七岁的我看来是多么的诡异,于是,我变得更加封闭。
过了没多久,母亲就真的不行了。
我还记得,那天天气晴好的令人奇怪,天空一片湛蓝,我始终没有找到哪怕是丁点的流云。
她将我拉到身边,目无生气的从枕头下取出一块纱罗。
“戴上。”
她气若游丝。
我绝望的看着父亲。
难道我真的丑陋到了这种地步?
我哭着问母亲,她点了点头。
那时,我以为我被美丽桀骜的母亲抛弃了,心里生出惴惴的恨意。
在她去世后的日子里,我只是低声的啜泣,却从不会嚎啕大哭。
失去她,让我感受到痛苦之外的一些东西,那个年纪的我,并不能完全懂得,我只是默默的接受了这个现实,并为自己筑起了一道隐形的壁垒。
母亲去后,我开始带上面纱。
我的丑陋成了此地无银,整个长安城都将我当成话柄。我想藏起来,却无能为力。
慢慢的,我发现人就是这样,流言蜚语哪里都有。
于是,我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且生出一种高高在上傲慢不逊的姿态。
首先对我表现出厌恶的人,是展屏。
我总是觉得,她是追随我而来的一条影子,始终用恶狠狠的目光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不能算十分凶险,却也令人不得轻松。
接下来的便是常喜,我的庶母,我一直深深厌恶的献媚的女人。
母亲去世后,她更加的猖狂,时不时的在我面前说起我的丑陋,然后和展屏一处欢笑。
当然,他们是万万不敢在我父亲面前表现出来的。
母亲的去世,令他更加疼爱我。甚至是用一种溺爱的方式将我护在怀里。
我就在这种凄凉的境遇里,被作为掌上明珠般成长起来,最终形成了漠视礼数规则的冷漠女子。
如果说,我心里还有最柔软的部分,那便是我的父亲。
于是,我倾尽全力的跟他学习画艺,令我没想到的是,我竟然真的有些天赋。
父亲总是很高兴的夸赞我。
每当这个时候,展屏都会露出愤恨的神色,那属于成年人的神情在她年幼秀气的脸上显得更加凶狠恶毒。我却总是已冰冷的对视来与她回应。
父亲知道我们之间不合,我根本不可能如其他女孩子那样温柔顺从的让着妹妹,我从不会对与我敌对的人让步。这是我从戴上面纱后,便逐渐形成的个性。
父亲有时候会很懊恼,每当这时,他便会狠狠的斥责常喜。
她总是卑微的低着头,却时不时拿眼角狠狠的瞟我。
我只管坐在那里,假作没有看见。
渐渐的,连下人也不愿意出入我的别苑,他们总是觉得我话太少,太难伺候。
我的确是难伺候,如果有人用极为激昂的语调与我讲话,我会马上敛声驻足,用冷漠的眼神盯着他。后来人们告诉我,这样做使他们不知所措。
我也不喜欢用词华丽的人,那些善于堆砌辞藻的公子哥或小姐们,让我觉得俗不可耐,所以从不会和他们一处相处。
我也不喜欢穿金戴银的人,那种飞扬跋扈的气场让我都替他耻辱,我会主动的避开那些以为有钱便可挥霍无度的人。
是啊,我不喜欢的人和事太多了,你说,这样的我又怎么可能被别人喜欢,不能被别人喜欢容纳又怎么可能得到人生的快乐。
所以,我一直是个不怎么快乐的人。
好在我也并不是个渴望快乐的人,我喜欢平静无澜的生活,仿佛一面如镜的湖水,不要有涟漪才好呢。
为了向死去的母亲抗议,我喜欢上一种颜色,浅杏色。
那种只有秋天里才能饱满的色泽,让我觉得真实而温暖。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我的心,是渴望温暖的,只是太多的人喜欢对我品头论足,这极大的刺激了我敏感的自尊。
我是个自尊心非常强的女子,有时候有种近于偏执的意味。
我不愿意被关注,只希望被埋没。埋没在光阴里不是很美好的事情吗。
然而,最终我还是喜欢上了一个人。
金尊冷 杜飞华(二)
他叫商誉。
时常来我们府上,那时候他是我哥哥子砚最好的朋友。
虽然是富商的儿子,却从没有铜臭气。
他总是喜欢穿青色的衣衫,胯下配着一柄剑。
很白皙高挑,是那种有着很好教养,却并不十分热络的年轻人。
他的身上,时刻充斥着一种疏离感。
那时候,我还太小,并不知道这种疏离感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我。
懵懂的我,甚至为他那淡淡的躲闪而感到安全,我喜欢这种与人保持着距离的年轻人,这距离感让我觉得很舒适,仿佛罩在透明的罩子里的两个人,瞪着干净的双眸,彼此对望,无声无息,只用眼神来交流。
这是我最早的时候,想象中的爱情。
再后来,我没有过多的时间沉浸在这样完美的假想里,我被父亲的病情拉回了现实,我必须用最多的时间来投入学习他的画艺。
杜家不大,可父亲不乏子女,然而,却只有我一个人承袭了他非凡的天赋以及乐于走上这条道路。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子砚的志向是仕途,而展屏则是入宫为妃。
我默默的耻笑过子砚和展屏。
他们真是急于向世界宣称自己的高贵,迫不及待的希望走上那些最被看好的行业。男子为官自然是正途,在当时的人来看,不为官的男子是没能力没前途。然而,我却觉得那是荒废良心和道义的捷径,不走也罢。
女子自然都想入宫,那里可以不必为生活发愁,若是命好,更能飞黄腾达全家沾恩。然而,我自问没有那么好的命,我是个被母亲抛弃的丑女。皇宫是最不可想象的地方。
那时候,我已经穿上了后来贯穿的白衣,因为我被断定是个命硬而不祥的女子,虽然尊贵却并无定数。
是一个方士出的主意。
我明白,他其实是想通过某种仪式,向世界宣称杜飞华已经死了。而我新的名字是杜昙风。
听吧,昙花和清风。几乎是全世界都希望我能消失。
可是,我偏偏还是个命里沾着黄金贵气的女子,他们可以将我的名字改掉,却不可能让杜飞华真正消失。
那白衣,其实是我自己的丧服。哼,残忍的世人。
我以一种无所谓的漠然穿上了那件衣服,并且一直那么穿着,按照方士所说的样子,我倒要看看,改变我命运的,到底是他,还是我自己。
原来母亲并不是嫌我貌丑,她另有用意。
渐渐的,在洗脸的时候,我发觉那块暗红色的疤痕颜色越来越淡,渐渐的变成了淡淡的胭脂色,再后来,那东西越变越小,最终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归为一枚桃花的形状。
就在这个时候,陛下为我赐婚。不过要过两年以后完婚。对方竟然是商誉,我喜欢的男子。
然而,后来的日子里,父亲总是叹气。
我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我拼命的画画,可是父亲仍旧不断的叹气。我以为那是不满意我的技艺。所以,我告诉自己,我必须发明一种全新的画法,我立志超越父亲。
后来,我来到了俪屋。
当然也是因为家里面发生了一些事情。
我的父亲突然间病倒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指,那些指头不听话的保持着僵硬的姿势。这让所有人震惊,父亲的衰微意味着杜家的没落。
长安城最有名气的画师,未央宫陛下的御用画师,善于绘制帛画的我的父亲,竟然要如此仓惶的退出历史舞台,他无可奈何的发出含糊其辞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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