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像样的只有一张八仙桌,桌上堆满了绣品。
绣品针脚细密,都是崭新的。一盏熏得黑黢黢的煤油灯还尚且有余温。她点燃了煤油灯,细细打量之下,发觉这些绣品都是嫁娶的题材。什么鸳鸯戏水,鲤鱼传书,红莲并蒂,石榴多籽……样样精美而小巧。
芊芊不久后回来了,告诉她这些都是赵姨娘嘱咐她为大少爷准备的。
“是为了陆哥哥的文聘之礼。”云缨心知肚明:“不过啊,芊芊,你说我怎么面对陆家人呢?”
“云缨,我也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你。”
云缨报以感激:“芊芊,谢谢你。这些话,除了你之外我都没法对任何人说。你……”想到陆海楼温柔的眼神,想到爹爹逼婚的架势。心还是不自觉没有了勇气,小声问道:“芊芊,你觉得,陆哥哥对你怎么样?”
芊芊只道是云缨担心陆家人欺负她,连忙道:“大少爷他是个好人。上次牒文的事情,他非但没有怪我,还帮着二少爷替我向老爷说好话。”
云缨点头微笑,既然如此,那她也能放心了。转眼注意到芊芊腰缠白布,忽然想到陆海烟的灵堂还在。来都来了,无论如何该去拜祭一下才是。
遂一扫胸中积垢块垒,走向了陆府后花园。
陆海烟的尸体并没有找到,所以灵堂上摆着的是一座衣冠冢。时值亥时,陆家上下都在前厅,后院只有两个守灵的老婆子在。一个婆子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念叨着:“真是可怜,我们家的小姐一等人的人才。以后若是进了宫,说不定能混个贵妃当当!哪里知道这么小的年纪就去了。以后的荣华富贵没命享用了!”
另一个婆子道:“话不能这么说,就小姐那个缺心眼儿。以后进了宫,指不定被谁算计了去。哎,要我说,赵姨娘房中的那个芊芊才是顶顶漂亮的美人儿。听说是姨娘养在屋里给大少爷做小妾的,将来还要为陆家开枝散叶。”
那婆子接着道:“那芊芊真是顶好的福气!大公子参加童生试的墨卷,被评为案首。上呈京城之后,连翰林院的冷大人都赞不绝口。以后哪个姑娘嫁给我们家公子,一定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气!哎,我看那城东王家的二丫头不错……”
另一个婆子回道:“啐!你嚼什么舌根子。听说老爷已经给大少爷找好了媳妇,而且大少爷自己也很中意。听赵姨娘房里的那个红儿说,大少爷是求着老爷赶紧帮他将这门婚事定下来。你说,平时大公子那么规矩的一个人,他会看上哪家的姑娘呢?”
……
“芊芊,这里风很大啊。”云缨淡淡开口。
芊芊望着纹丝不动的白幡,疑惑道:“不,没有起风啊。”
她坚持道:“不,风很大。什么风言风语都出来了。对不对?”
芊芊叹息一声。
云缨走进灵堂时,四周空无一人。芊芊替她把守在院子外,离子时不远,她还有一段时间来拜祭陆海烟。触目所及,周围清一色的黑与白。大理石灵位坐南朝北安放,上书老宋体“爱女陆氏闺名海烟之灵”十个大字。
红颜弹指一瞬,刹那芳华。这句话果然不错。上个月,还是活生生的人。如今,变成一缕只能吊唁的魂。
她克制住忐忑的心情,先给陆海烟上了一炷香。忽然,烧了一半的香熄灭了。白幡扬扬飞起,满室的烛光灯花一朵接着一朵熄灭了。原来真的起风了。
不知怎么,她有种错觉:陆海烟回来了。
伸冤焉?报复焉?亦或是讨命焉?不,来什么她也不会怕的!垂了一下眼睑,又睁开了眼,注视着灵位上新刻的陆海烟三个字,毅然道:“陆海烟,我并不想杀你。但我也不后悔杀了你!日后即使地下相见,我也敢面对你!”
半晌没什么动静。她想我一定是疯了。刚想拜一拜,门外远处纷纷沓沓一阵脚步声。芊芊跑了进来,连忙道:“云缨,外面有人来了!是,是老爷领着三个人!已经走到大厅入口了!”
人已经快到滴水檐下,来不及逃出去了。芊芊在灵堂还好说,她可是半夜从家里偷跑出来的。看了眼左右,急忙闪到灵堂的偏室中。房中堆满了纸糊的假人,花轿。还放置了番、尼、道、禅四箱经文。她躲在箱子后面,只探出一只眼睛看着门外。
庭院洒满了水般的月光,陆承泽先走了进来。芊芊迎接了出去,福了福身子。陆承泽说:“你也别在这里守着了,出去吧。”
芊芊出去之后不久,一位蓝衣少年带着两个仆人走了进来。月光描绘出少年优美的侧脸曲线,衣裳还是那般一尘不染,只是身后跟着的两个仆人皆是风尘仆仆。云缨认出这是寻龙坡大雨那晚,借给她伞和衣服的三个人。
陆伯伯则诚惶诚恐地站在这蓝衣少年的身后。两人不知说了什么,陆伯伯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少年又移步到灵位前,这回云缨能听清他的话了:“陆县令痛失爱女,实在令人惋惜。但陛下自十五年前丢失了爱女,也未尝有一日能睡得安稳。陆县令,你我作为陛下的臣子,总该早日找出长公主,替陛下分忧。”
陆承泽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萧公子请移步寒舍多留几日,下官一定尽力查明当年公主的去向!”
少年笑了笑,这笑有七分冷意,三分威严:“陆县令,我问你当年长公主的奶娘孙轻云的去向。你推推搡搡不肯作答,这是何故?”
陆承泽脑门上溢出汗,但面上仍旧光明磊落:“萧公子请听我说:那孙轻云的确在我府上做过活计。但上元之乱后,朝廷下令各县不准收留逆党。我知那孙轻云来历不简单,派人打发她走了。”
那萧公子点了点头,又道:“陆县令你必须找出长公主。否则,让陛下失望了,就算当朝邱大人,冷大人与你是同窗,也担不住这个罪名。”
“下官一定尽力所为,为皇上排忧!”
“对了,这是先皇后的画像。”说着,那萧公子背后的女侍从走出来,展开一副美人图。只一霎,空气都凝住了。从云缨这个角度看,好巧不巧能清楚看到先皇后那美丽绝伦的剪水双眸,小巧精致的耳鼻。
但是这美人的眼睛和鼻子怎么看,怎么都和陆海烟很是相像。
☆、第7章 演说
子夜时分,云守城被陆家的家丁唤了起来。
他与陆承泽陆县令是世交,两人既是同窗好友,又都在昭和二十四年登第。进入翰林后,都拜入了礼部。彼此的妻子也交情不浅,几年后妻子也都死于难产。
到了昭和三十五年,上元宫变时,两人都曾为护卫太子一脉的兵马出过力。但当太子登基之后,两位都同时选择了回归故里造福一方百姓。
彼此的人生轨迹仿佛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陆承泽性子沉稳,不会如自己一般毛躁。
所以听到好友派人传言:“大事不妙,即刻来吾女灵堂议事”时。云守城就明白事情肯定很严重。当即从家中赶了出来。
但是事情的严重程度还是超出了他的预算。
陆海烟是养女,云守城这是知道的。但陆海烟的来历,他是一点都不知道。现在,站在陆海烟的灵堂前,陆承泽便将当初收养陆海烟的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陆承泽曾在昭和年间当上吏部尚书。结交了一个心腹知己:内东头供奉官李公公1。这李公公有个对食夫妻叫做孙嬷嬷。孙嬷嬷是什么来历,李公公也没告诉过陆承泽。现在陆承泽猜测,这孙嬷嬷该是长公主的奶娘孙轻云。
长公主流落民间一事,还得从上个皇帝的昭和三十五年说起。
昭和三十五年正月十五那天,先帝驾崩。临死之前,先帝让股肱大臣下达了传位诏书。向天下人宣布:太子陈晟澈继承大统。但是三儿子,景王陈晟璟却不乐意了。这日晚间,景王忽然夺了京城五大营的军事指挥权,起兵夺位。
因为这日是传统的上元佳节。史称这次造反为:“上元之乱。”
不久后,景王夺取了皇宫。元启帝陈晟澈移驾到承德行宫避难。途中遭遇景王的埋伏,皇后李氏被杀,不少东宫旧人也护主丧命。未满月的小公主陈朝阳下落不明。
当时,京城战乱,陆承泽和云守城安排家属逃回去。正好李公公来找他帮忙安置孙嬷嬷,陆承泽念着李公公的恩,就让妻子带着孙嬷嬷一同逃出了帝都。这孙嬷嬷出了京城后,从一座尼姑庵中接到一个女婴,说是亲戚家的孩子,一同带回了陆家。后来李公公被景王的亲信所杀害,而孙嬷嬷接到噩耗,痛哭几日后也跟着西去。
陆承泽感激当年李公公的抬举之恩,就待孙嬷嬷留下的这女婴如自己的亲女儿一般,取名陆海烟。平日里比儿子更加宠爱这个养女。因为是京城带回来的,又取了“海”字辈的名,家中人只把陆海烟当作老爷亲生的二小姐。
后来陈晟澈当太子时的门客萧文河和郑铎起兵勤王。不用三个月的时间,萧郑两家联手,清除了景王的兵马,杀回了帝都,帮助陈晟澈夺回了帝位。而萧文河和郑铎因为功勋最大,双双被封为丞相。朝野之中,二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待到陈晟澈重返皇宫后,朝野又是一番清算。在两轮动乱中,原先的官僚都被杀得差不多了。昔日的紫衣大员,转眼荒野的孤魂。看清楚了官场的血腥,陆承泽和云守城也没了争名夺利的心思。他们挂念故乡的儿女,都选择了主动归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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