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见她时,宋君平就不禁露出一抹微笑,轻唤道:“刘姑娘。”
刘国容缓缓向他走近,掀开薄纱露出容颜,微微仰首看向他时,似是欲言又止。
宋君平和言道:“东西可都收拾好了么?今晚戌时一刻,我送你离开长安。”
“少主……”刘国容却稍稍迟疑了一下,略低下头,红着脸嗫嚅道,“这几日婢子反复思量,最后还是决定……决定继续留在这里。”
“留下?”宋君平颇为惊讶,不禁肃容提醒道,“刘姑娘,你可要想好了,离开倚玉楼的机会仅此一次,以后,我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像今日这样帮你。”
“是,婢子想好了。”沉默片刻,刘国容忽而抬目看他,眸光澄澈而坚定,唇角轻扬,却无端带出一抹令人心酸的凄楚,“婢子本是江南余杭人,因家境贫寒,自幼被父母所弃,流落街头乞食,饥寒交迫……后来又被人贩子拐去卖入烟花巷,这一辈子算是毁了。如今有幸蒙少主恩赦,可是,婢子又能去哪里呢?故乡远在千里之外,纵然回去,也不过是物是人非、徒增伤感罢了。”
宋君平听罢一怔,然后微微叹了口气,很诚恳地说:“就算漂泊天涯,也是个清清净净的自由身,总好过留在这风尘花柳之地,做一个终生不见天日的杀手吧?”
“自由?”刘国容浅浅一笑,然后缓缓摇头,“天地虽大,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无法逃脱的牢笼?容儿虽年少,却已将饥寒、炎凉、苦病、爱憎一一历遍,飘零于世,孑然一身,唯有少主待我恩重如山,所以……容儿毕生所愿,不过是留在能看得见少主的地方,尽我所能,为你……”
或许是察觉出自己这番话已是僭越了,说到此处,她蓦然住口,低头微微抿了抿唇,将颊上那一抹赧然的嫣红硬生生地泯去。
宋君平默然不语,看向她的目光中却隐隐多了一丝温度。良久,待他转身离开之前,才叹息般地说:“容儿……你为何总是这样辛苦自己呢?”
刘国容眸波微动,却只是轻轻垂下眼帘,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少主,施娘子她……未必和你是一条心的。”
。
倚玉楼的客房内,一道道玉馔珍馐被俏丽的侍女们端了上来,灵曦早已走得有些饿了,此时便也毫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大块炙羊肉大快朵颐起来。紫芝哪里敢与公主同席用餐,见了好吃的虽然也已食指大动,却只是默默侍立在侧,恭谨一如在宫中之时。
待酒菜全部上完,为首的侍女又含笑询问:“不知几位郎君想请哪位姑娘前来侍宴?我们这里新来了一位红袖姑娘,能歌善舞,才情过人,昨日刚刚谱了一首新曲《东风怨》……”
不待她介绍完,李琦便微笑着打断道:“来你们倚玉楼,自然是想见一见色艺双绝的刘国容姑娘,劳烦你去请她过来吧。”
“呦,这可真是不巧。”侍女巧笑嫣然,一双并不算十分漂亮的眼睛中亦有风情流转,“刘姑娘每日只弹奏十曲,郎君今天恐怕是不能得见了。不如……婢子替您去请秦菀青姑娘来,论起容貌才艺,秦姑娘在长安城中那也是数一数二的,绝不会输给刘姑娘呢。”
“也罢。”李琦略一颔首,当即取出几枚金锭置于桌案之上,作为赠予歌妓的缠头之资。
那侍女顿时笑逐颜开,捧起金子向他盈盈一礼,曼声道:“几位郎君请稍候。”
见他在秦楼楚馆中这般熟门熟路,紫芝心里竟隐隐生出几分不快,轻轻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试图泯去其中泛起的一层薄薄的潮湿。自己这个样子……难不成是在吃醋么?紫芝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以她的身份,又何尝有这样的资格呢?
正自凝神想着,却见一只烤得焦黄的大鸭腿在她眼前晃了晃,皮酥肉嫩,香气扑鼻。李琦正用手拿着鸭腿,对她笑道:“哎,你还在那儿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坐啊,想吃什么就赶紧动手拿,等一会儿被灵曦抢光了,就没你的份儿了。”
香喷喷的大鸭腿递到她唇边,紫芝不由自主地就低头咬了一口,双眸闪亮,咂着嘴细细品味着。此时,却见一容貌端秀的碧衫少女抱着琵琶从门外走进来,向座上三人微笑着施了一礼,低眉道:“奴家秦菀青,见过几位郎君。”
☆、第71章 太真
秦菀青款款走入房中坐定,怀抱琵琶,轻拢慢捻抹复挑,悠扬宛转的乐声从她指尖流泻而出,姿态优雅而从容。她正当韶龄,容颜绝美,身着一袭曳地的青碧色长裙,清爽恬静,虽身陷烟花之地,眉眼盈盈间却偏偏流露出一丝清刚,神韵疏朗如光风霁月。
紫芝抬头看向她时,唇角还挂着一根未吃净的肉丝。李琦见状不禁一笑,拉着这可爱的小丫头在自己身边坐下,又从灵曦那里抢了一盘椒盐酥虾给她。于是乎,这四个人只顾着自己大快朵颐,竟完全把那色艺双绝的秦姑娘撇在了一边。看得出这几位客人并非是为了寻花问柳而来,秦菀青便也不多言语,只依照吩咐弹奏了几首新曲,然后便起身盈盈告退。
出了客房,秦菀青径自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一边走,一边用手轻轻按揉着头部的几处穴位,面上淡淡的微笑瞬间消失,化成了眉宇间终年不散的疲惫。转过一处回廊,却见自己的好姐妹刘国容正迎面走来,秦菀青忙暗自调整了心神,含笑唤了一声:“容儿姐姐。”
刘国容上前挽住她的手,仔细打量了一下她妆容掩盖下的憔悴面色,不由关切道:“菀青,几日不见,你怎么消瘦成了这个样子啊?”
秦菀青眼圈儿一红,于是便也不再强颜欢笑,压低了声音说:“还能因为什么呢?施娘子命我三日内杀掉朝中的一位监察御史,可是,我足足等了五天才找到机会下手,身上的解药早就不够用了,又不敢提前回来向施娘子索要解药,所以,只能夜夜毒发……”
刘国容叹了口气,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来,倒出两颗丸药给她,道:“你延误了时间,施娘子想必还要扣下你几日的解药,以示惩诫。这两丸解药你先拿着,实在难受的时候,就吃下去缓解一下痛楚吧。”
“容儿姐姐!”秦菀青惊讶不已,连连推辞,“不行不行,我若是拿了你的解药去吃,那你自己可怎么办呢?”
“放心,我是施娘子身边的人,总会想出些法子,不让自己受委屈的。”刘国容随口扯了个谎,微笑着把那两颗药丸强塞到她手中,临走前又低声嘱咐,“你自己小心些,这事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了,尤其是施娘子。”
“容儿姐姐,我……”秦菀青用力点了点头,把那两颗救命的小药丸紧紧握在手中,望着刘国容纤秀如月的背影,一时竟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这日晌午,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亲自前往寿王府传旨。府中正门大开,寿王李瑁与王妃杨玉环率众家人跪下接旨,只听高力士打开敕书念道:“至人用心,方悟真宰;淑女劝道,自昔罕闻。寿王瑁妃杨氏,素以端懿,作嫔藩国,虽居荣贵,每在精修。属太后忌辰,永怀追福,以兹求度,雅志难违。用敦弘道之风,特遂由衷之请,宜度为女道士,赐号‘太真’。”
杨玉环双手接过敕书,叩谢圣恩,然后侧首与夫君对视了一眼,彼此眸中都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高力士看在眼里,面上却并未表现出什么,只是上前很恭敬地将李瑁扶起,十分关切地问:“听说殿下前些日子贵体违和,如今可好些了?”
李瑁很客气地笑了笑,回答:“已经好多了,多谢阿翁惦记着。”
身为皇帝身边最宠信的近侍宦官,高力士在宫中的地位极其尊崇,就连李隆基本人都从不直呼他的姓名,而是称之为“高将军”,因此,诸位皇子公主也都对他礼敬有加,当面时皆尊称他一声“阿翁”。高力士转而看向杨玉环,满面含笑地说:“陛下得知太真娘子对昭成太后有如此孝心,心中甚是宽慰,特地命人将宫中一处极清静雅致的殿阁收拾出来,赐名‘太真观’,以供太真娘子静心修道所用。”
杨玉环闻言如遭雷击,半晌,才强自镇定地问了一句:“陛下……还是要召我入宫?”
高力士轻轻颔首,笑容依然如春风般温煦:“太真娘子既是要为昭成太后尽孝,自然是在宫中清修更加适宜,而且闲暇时也可与陛下多聊些太后的旧事,以解陛下思亲之情。太真娘子,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请您现在就随臣入宫吧。”
“现在?”杨玉环更是诧异,几乎不自觉地试图找借口拖延时间,“可是,我连随身的衣物细软都还没有收拾……”
高力士微微一笑,声音温文淡定,却丝毫不容人反驳:“太真娘子请放心,宫中自然是不会短了您的吃穿用度的,所以,这寿王府中的东西就不必再带过去了。”
杨玉环眼圈微红,默然不语,秀丽的眉目间满是激愤之色。听他二人一对一答,李瑁面上的笑容也尽数消失,竭力保持着平静,握住妻子的手对高力士说:“请阿翁稍等片刻,我与玉环还有几句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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