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曦懵懂地眨了眨眼睛,似在思索,却终究只是沉默。毕竟,她只是个久居深宫的十四岁少女,纵然冰雪聪明,又如何能将朝堂之上波诡云谲的政争完全参透呢?李琦亦不再多说,良久,才轻叹一声:“如果阿娘还在……是不是一切就都会变得顺利许多?”
二人皆黯然无语。武惠妃薨逝后,皇帝李隆基虽伤心不已,后宫中却也渐渐颇多新宠,除了新册封的刘淑仪之外,又有数十名年轻貌美的良家子被选入宫中侍驾。其中一女名唤江采蘋者最为得宠,入宫后即被册为才人,不久又晋封为正二品婉仪,与此时权倾六宫的淑仪刘澈平分秋色。帝王坐拥后宫三千,最不缺少的就是新鲜娇艳的美丽女子,昔日的浓情蜜意犹如过眼云烟,那个曾为李隆基诞育七位子女的爱妃,如今在他心中,恐怕只剩下了“贞顺皇后武氏”这样一个冷冰冰的称号吧?
忽然想起那个悲伤的夜晚——明知夫君正在与别的女人共享鱼水之欢,病榻上垂死的武惠妃,却仍在思念着那个让她付出青春深爱一生的男人。只此一事,李琦就永远无法原谅他的皇帝父亲,尽管他自己很清楚,对于君王来说这根本算不上是薄幸。沉默半晌,他才强抑住心中酸楚,叹息般地轻唤了一声:“灵曦……”
灵曦抬头看他,清澈的眸子里依稀有经年累积下来的深深落寞,与她十四岁的美丽韶华显得格格不入。她淡淡一笑,以一种远超实际年龄的忧伤语气,对他说:“二十一哥,你知道么?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亲口问问阿娘,问问她……为什么就那么不喜欢我?”
“灵曦,不是这样的。”李琦怜惜地轻抚她的手背,温言安慰道,“其实,阿娘一直都觉得有愧于你,只是她性情太过骄傲,不肯当面告诉你罢了……她临终前的那晚,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关于你的。”
灵曦心中一动,忙问:“阿娘说了什么?”
李琦道:“阿娘说,这些年她做了太多错事,在我们这几个孩子里,她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仿佛一滴冷雨坠入镜湖,击起几圈涟漪。原来,阿娘还是在意她的……灵曦眸中波光微漾,却硬生生地咬住了唇,转首看向别处,许久,才又问他:“如果,我能让父皇时常忆起他与阿娘的旧情,那么……十八哥的胜算是不是就会大一些?”
李琦轻轻颔首,问她:“你想怎么做?”
灵曦笑而不答,只是抬手揉了揉自己渐趋潮湿的眼角,广袖遮住半边面庞时,纤指轻轻一动,悄无声息地拭去了脸上的一抹水痕。
次日傍晚,灵曦即向父皇李隆基请旨,自请度为女冠出宫修道,为亡母贞顺皇后武氏荐福。大唐开国以来就奉道教为尊,贵族女子出家为女冠渐成风尚,皇室公主曾在道观中修行过的也大有人在,例如高宗皇帝与则天武后之女太平公主,今上李隆基之妹金仙公主、玉真公主等。彼时,婉仪江采蘋正侍奉在君王之侧,闻言不禁笑赞道:“久闻太华公主美丽娴雅、聪慧过人,不想竟又这般仁孝。陛下与贞顺皇后有这样的好女儿,当真是令人羡慕。”
“朕这二十九个女儿里,唯独灵曦最得朕心。”李隆基微笑着一牵灵曦的手,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随口问了几句她近日的饮食起居,末了略顿一顿,又叹息道,“朕知道,你母亲是个偏心的人,一直冷落你,让你从小就受了不少委屈……如今你竟能有这番孝心,朕深感欣慰。”
灵曦微微低首,浅笑道:“前几日先生授课时讲到了《诗经》,我独爱《凯风》中的这几句:‘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阿娘在的时候,我总是跟她怄气,连话都不曾好好说过几句,如今她走了,我这才慢慢想起她的好……我常听宫中年长的女官说,父皇幼年时便事母至孝,后来皇祖母虽早逝,父皇却始终不曾忘却哀思。皇祖母若在天有灵,一定会觉得很欢喜的……女儿看在眼中,便也想效法父皇,为阿娘尽一份孝心。”
说到最后,她声音中已微带哽咽,眼眶里几滴清泪晶莹闪烁,将坠未坠。江采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只当这位聪明伶俐的公主是在皇帝面前做戏,为了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目的。眼泪,并非每一次都是源于真情流露。然而,李隆基却真的被女儿勾起了一抹哀伤的柔情,目光悠悠地落在窗外缀满晚霞的天空中,神色黯然,良久无言。
他的母亲昭成太后窦氏,早在长寿二年还是太子侧妃的时候,就被女官团儿诬陷,在洛阳宫中以莫须有的“谋逆”罪名,与太子妃刘氏一起,被女皇武则天下旨残忍地杖杀。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八岁的小男孩儿,一个人站在暮霭沉沉的东宫庭院中,望着天边绚烂至极的如血晚霞,满心期待地等着母亲归来。他想要亲口告诉母亲,自己今天很听话,又跟着先生多背了三篇《诗经》,其中最喜欢的一首叫做《凯风》——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然而,自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直到女帝武瞾退位,中宗、睿宗相继临朝,当他自己也已铲除一切阻碍君临天下之时,童年时的隐痛依旧如影随形。后来,几十年的漫漫人生中,也只有那个明艳妩媚的武惠妃曾给过他一些安慰吧……而现在,连她也已经离他而去。
纵然手握天下权柄、坐拥万里江山,而这样寂寥的人生,又该何以为继?
……
宦官高力士侍立在侧,似乎隐约猜出皇帝心中所想,不禁关切地唤了一声:“陛下……”
仿佛听见有人在心底叹了口气,李隆基缓缓收起思绪,语气平静如常:“高将军,你这就去传朕的旨意,命工部派人在城外选一处静谧的地方,为太华公主修建道观。待明年春天,公主行过笄礼后再入观清修,为亡母贞顺皇后武氏荐福,以彰显皇室子女之孝……对了,督建道观一事,就交给寿王去办吧。”
☆、第39章 惊鸿
麟德殿中乐声袅袅,江采蘋轻舒广袖在皇帝面前翩翩起舞,仙袂乍飘,荷衣飞动,光艳陆离的霓裳在满室灯火辉煌中飘若春云。入宫短短数月,这位年方十八岁的美娇娘再次获得晋封,因她喜爱梅花,李隆基特赐号为“梅妃”,一应礼秩等同于正一品三妃,一时风光无限。然而,作为后宫中品级最高的嫔妃,江采蘋除了君王的万千宠爱之外,却并未得到任何实权,这让她颇感郁闷。
掌管六宫诸事的依旧是刘淑仪,尽管她对皇帝甚少有刻意逢迎之举,也并不热衷于与江采蘋等一众后宫女子争宠,但她在宫中的地位却始终稳如磐石,无人能撼动半分。今日正值中秋佳节,李隆基在麟德殿中大摆家宴,与妃嫔宫眷、宗室亲族等聚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乐伎们轻敲檀板,款按银筝,舞池中的梅妃江采蘋献上一曲“惊鸿舞”,身姿轻盈曼妙宛若九天飞仙,明眸顾盼,巧笑嫣然。
歌舞升平中,一袭浅绯色华裳的淑仪刘澈端坐于皇帝身畔,也不多言,只是以静默的姿态游离于此间繁华,半垂着眼帘若有所思。须臾,见李隆基心情大悦,她这才适时地含笑赞了一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江妹妹舞姿之美,竟不似人间所有。”
殿内众男子皆凝神屏息,专注地看那一袭霓裳纷飞飘舞,美人莲步乍移时,溢满惊艳的眼波便随之轻轻摇荡。大殿一隅,唯有忠王李玙心不在焉地喝着闷酒,容色萧索,微露醉意,时而抬头去看不远处谈笑风生的寿王、盛王两兄弟,目光中隐隐露出一抹怨毒。
张嫣嫣陪侍在侧,见状不禁担忧地伸手一牵他的衣袖,柔声劝道:“殿下别再喝了,不管怎样,都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我心里烦着呢。”李玙不耐地打断她的话,仰头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然后又拿起酒壶斟了一杯,苦笑道,“嫣嫣,我真的很累……你说,我现在除了借酒消愁,还能做什么?”
张嫣嫣善解人意地一叹,轻声道:“我也没想到,那太华公主年纪虽小,心眼儿却颇多,竟真能想出办法来助寿王一臂之力。说到底,他不过就是奉旨督建一座道观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哼,那群朝臣惯会溜须拍马,偏偏又扯上什么‘勤俭’、‘仁孝’,听着就叫人恶心。”
李玙不屑地嗤笑一声,也压低了声音说:“可惜啊,父皇偏偏就吃这一套,如今群臣纷纷上表,寿王入主东宫竟成了众望所归。咱们这两年费尽心机……唉,算是白忙了一场。”
“那倒未必。”张嫣嫣秀眉一挑,声音始终巧妙地控制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范围内,“常言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寿王如今风头太盛,迟早会有得意忘形的时候。依我看,殿下不妨再耐心等一等……毕竟,皇帝的心意最难猜,也最易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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