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小手温温软软,掌心处虽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却丝毫不会令人觉得烦腻。直到走出这片树林,李琦才松开她的手,指了指她眼角的泪渍,笑道:“快回去洗洗脸吧,免得让人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紫芝轻轻揉了揉眼角,脸一红,又低下头浅浅地笑了。二人行至太液池畔,忽见延庆殿的宫女碧落匆匆赶来,气喘吁吁道:“殿下……您快回去看看吧,惠妃娘娘她……”
李琦遽然变色,问道:“阿娘怎么了?”
碧落轻轻摇头,忧虑地说:“奴婢也不甚清楚,是尚宫大人说娘娘病势忽然加重,吩咐我们来找您的……”
不待她说完,李琦就已疾步向延庆殿赶去,健步如飞,风一般地踏入母亲所居的宫室。掀开重重帐幔,只见那虚弱的女子恹恹地躺在凤榻之上,肤光胜雪,眉目间却没有半点神采。瑞兽金炉中青烟袅袅,安神香的气味飘浮在房中,夹杂着几缕幽淡的药香,经久不散。
一位年过半百的太医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地为武惠妃诊脉,凝神思虑良久,才轻声询问一旁的宫女:“娘娘脉象紊乱,心悸怔忡,不知近日可曾误食过什么不洁的东西,或是遇见什么事,以致心绪不宁?”
“娘娘一应饮食皆是由我们亲自负责,绝不会有问题的。这几天本来已经好多了,也不知怎么,忽然又病得这么厉害……”那宫女仔细想了想,又道,“对了,娘娘近日来时常做噩梦,夜里也睡不踏实,总是说梦见了什么冤魂,要找她来索命呢……”
此时皇帝李隆基匆匆进门,神色焦灼,几步就赶到了武惠妃榻前。刘尚宫连忙使了个眼色,示意那宫女噤声。那宫女也自知失言,心中一凛,忙低下头去不再说话。李隆基向太医询问爱妃的病情,待他写好药方,又催促宫人们赶快去按方子煎药。武惠妃闻声微启眼帘,疲惫地抿唇笑了笑,似乎想对夫君说些什么,却终是无力开口。
听闻母亲病重,咸宜公主、寿王李瑁以及太华公主李灵曦也相继赶来探望。武惠妃原本还算神志清醒,然而一见到小女儿灵曦,却骤然双目圆睁,恐惧地颤声喊道:“你……你来做什么?王皇后,都这么多年了,你报复我也报复够了吧?别怪我狠心……宫里的女人,哪有一个手上是没沾着鲜血的?你……你就一定要来索我的这条性命么?”
这番话犹如惊雷,宫人们噤若寒蝉,皆低垂着头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当年王皇后在冷宫中死得不明不白,虽说最后以“畏罪自尽”的名义草草了事,但她们也知道,此事定然与武惠妃脱不了干系,只不过是瞒着皇帝一人罢了。都说太华公主是王皇后的转世,生下来就是为了找武惠妃寻仇的,如今看来,这流言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呢……
咸宜公主大惊失色,见李隆基脸色阴沉,忙上前几步跪下替母亲辩解道:“父皇,阿娘这是病糊涂了,您千万别跟她计较……”
李隆基没有听她说完,就轻轻摆手示意众人退下。灵曦自是满腹委屈,才一离开母亲的寝殿,就泪眼盈盈地拉住李琦的衣袖,哽咽道:“我原是不该来的……二十一哥,你说……父皇会不会降罪于阿娘?”
“不会。”李琦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好言安慰道,“父皇对阿娘用情极深,哪里会因为她病中的几句话而动怒呢?再说了,父皇是何其精明的一个人,过去的那些事他未必就不知情。你先回翠微殿吧,什么都不用担心,这里一切有我呢。”
送走灵曦之后,李琦立即唤来刘尚宫,仔细询问母亲的病情。刘尚宫与他并肩立于廊下,将武惠妃这两日的症状一一说了,无非是惊悸多梦、五内郁结,时常会有冤魂索命的幻觉等等,言罢,又叹了口气道:“那些太医惯会明哲保身,一个个都不敢说实话。其实娘娘的病并不难诊,说白了,就是心病。”
“心病?”李琦剑眉微蹙,隐隐明白她话中所指,“也难怪,这些年死在咱们手上的人着实不少,阿娘偏偏又信那些鬼神之说……阿娘在宫中树敌太多,如今又病着,难免有人会借机动些歪心思。你们每日侍奉在侧,凡事还得多留心些,千万别让人在饮食中做了什么手脚。”
刘尚宫连忙答应:“殿下放心就是。如今娘娘身边的几个宫人都很可靠,一应饮食起居全不许旁人插手。而且,就连娘娘用的安神香都是由殿下亲自保管的,我想,绝对不会出什么纰漏。”
李琦这才稍稍放心,见不远处有一宫女向这边探头探脑地张望着,便扬声唤她过来。那宫女上前施了一礼,手中捧着一个精巧的檀木盒子,怯生生地问:“殿下,这安神香是要现在就送过去么?”
李琦垂目瞥她一眼,淡淡吩咐道:“先等等吧。现在父皇还在里面,你过去多有不便”
那宫女恭敬地答了一声“是”,就默默转身退下,一举一动皆循规蹈矩,丝毫不会引起旁人过多的关注。刘尚宫无意地瞥了她一眼,只见这少女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身材瘦小,容貌平常,除了皮肤稍白皙些,从头到脚都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然后她依稀想起,此人正是盛王新近提拔上来的近侍宫女,名唤王碧雯。
☆、第33章 皇后
深夜,武惠妃再度从噩梦中惊醒,双眸含泪,躺在床上疲惫地喘息了许久,终于攒足力气伸手掀开帐幔一角,轻唤在外侍候的宫人。劲风吹开窗子,初春的料峭寒意瞬间扑面而来,忽然,一阵隐隐约约的哀哭声也随之飘入,呜呜咽咽,若真若幻,在这寂静幽暗的寝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宫人们忙入内掌灯,询问武惠妃有何吩咐。武惠妃命人取了杯水来,只轻轻呷了一口,又凝神去听窗外的声音,虚弱地问道:“这么晚了,是谁在外面哭?”
宫人们面面相觑,经武惠妃这么一问,此时才注意到窗外那若有若无的悲泣声,侧耳听去,心头不禁一阵发寒。那声音虽然不大,却时而尖利时而沙哑,雌雄莫辨,飘忽不定,在夜晚听起来着实有几分诡异。见众人都不敢说话,有个机灵的小宫女勉强一笑,安慰道:“想必是哪个殿阁的宫人受了责罚,心里觉得委屈,就偷偷跑出来哭。娘娘不必理会,且安心休息便是。”
那小宫女一面说着,一面匆匆走上前去关窗,不料又是一阵疾风猛地刮来,吹灭了房中烛火。窗子在风中被吹得吱呀作响,她无意间向外一望,立时踉跄着后退几步,带着哭腔喊道:“天哪!有……有鬼……”
“怕什么?”一个年长些的宫人低声呵斥,壮着胆子走到窗边,抬眼向外一望,脸色顿时也变得煞白,“秦……秦美人?你不是死了么?我什么都没做过,你别……别来找我……”
武惠妃撑起身子向外看去,只见一道白影从树丛中倏然闪过,似人非人,似鬼非鬼,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昔日为与秦美人争宠,武惠妃先用计将其腹中孩儿杀害,待失宠的秦美人被逐往冷宫后,又命人在她的食物中投毒,手段极为残酷。她……也是来找自己报仇的么?武惠妃吓得心惊胆战,却不愿在宫人们面前露出怯态,强自镇定着闭上眼睛,几欲昏厥。
宫人们皆是年轻女子,见状也都吓得不轻,忍不住惊叫着四散逃窜,这个踢飞了香炉,那个打碎了杯盏,寝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美人饶命……美人饶命啊……”宫人们七嘴八舌地叫嚷着,纷纷胆怯地抓住身边同伴的手,“我们只是听人差遣的奴婢,从来……从来都没想过要害您啊……”
“都给我闭嘴!”混乱中,盛王李琦不知何时已推门入内,冷冷地环视殿中诸人,厉声斥道,“再有人敢在这里怪力乱神,立刻拖下去乱杖打死!”
知道他素来言出必行,宫人们立时噤声,低眉敛首地退到一旁伺候,牙齿犹自恐惧地打着颤。李琦几步走到母亲身边,握住她因病而日渐枯瘦的手,讶然发现她此时的无助与柔弱。原来,哪怕美丽坚强如她,韶华和生命也会渐渐弃她而去。这个在后宫中叱咤风云二十余载的女人,此时再无往日里的神采与威势,微微睁开双眼看着儿子,淡淡笑道:“我没事,你回去睡吧。”
“阿娘,等你睡着了我再走。”李琦替她轻轻掖好被子,又吩咐随侍的宫女,“碧雯,再去取些安神香来。”
王碧雯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外,须臾便取来香料投放在熏笼中。武惠妃双唇微动,似乎喃喃说了句什么,憔悴的美目中有泪光闪烁。李琦忙俯身去听,依稀辨出她是在唤:“三郎……”
李隆基在诸兄弟中排行第三,故而登基为帝前,宫中亲近之人皆称他为“三郎”。李琦即刻命人去请父皇过来,武惠妃却在枕上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陛下今夜召幸沈才人。”
李琦默然,心中忽然为母亲涌起一阵幽凉的悲哀。深宫中三千粉黛共侍君王,无论多么得宠的嫔妃,想要如寻常女子那般与夫君朝夕相对、形影相随,都只能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吧?他轻抚母亲的手,仿佛是想在此刻代替父皇一般,动作。爱怜而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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