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沔大太太牵周少瑾在屋子中间雕红漆彭牙圆桌旁的绣墩上坐下,仔细地端祥了她好一会,见她气色还好,长吁了口气,接过施香捧的茶呷了一口,问起周少瑾是不是还吃着前几日的药方,睡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不能出门的时候都在家里做些什么……林林总总的,琐碎又具体。
周少瑾恭敬地答着话,只是这几天都没有睡好,时间一长,不免露出几分倦色来。
沔大太太见了叮嘱了她几句“安心养病”之类的话,就起身告辞。
周少瑾送了沔大太太到门口。
有小丫鬟在门外等着,见到沔大太太出来,上前行礼,笑道:“老太太让我过来跟您说一声,过两天家里有客来,让您从二小姐这边出来了就过去一趟。”
周少瑾顿时心里像被猫抓。
外祖母孀居,等闲不见客,但凡见客,不是亲眷就是贵宾。
是谁要来呢?
要不要派个人去打听打听?
一想到这个,周少瑾又泄了气。
她现在哪有什么人可用?
不像从前,有什么事只要她吩咐一声,服侍她的郑妈妈做不到,林世晟也会帮她达成。哪像现在这样……
周少瑾想着,就有些发呆。
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她却时时被记忆中的事所影响。再这样下去,她只怕会分不清楚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了!
周少瑾情绪低落,把自己卷在被子里,一会儿醒,一会儿睡,脑海里一会儿出现姐姐红肿的双眼,一会儿出现程辂狰狞的面孔……混混沌沌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等到施香推醒她时,她这才发现天色已晚,屋子里已经暗了下来。
“二小姐,”和樊刘氏在门外守了她一天的施香难掩激动,“大小姐回来了。”
周少瑾一愣,施香已快手快脚地帮她梳头换衣。
周初瑾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显然不虚此行。
她们姐妹俩都长得像周镇,有着精致柔美的五官,白皙细腻的玉肌,熠熠生辉的眼眸,纤细苗条的身段,不同的是周初瑾眼角眉梢间流露出来的是柔韧,而周少瑾却更多的是柔顺,加之她们之间相差七岁,周初瑾已经长开了,周少瑾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周初瑾温柔持重,周少瑾娇柔怯弱,见过她们俩姐妹的人并不觉得她们相似。
周初瑾乌黑的青丝简单地挽了个纂儿,只有耳朵上坠了对莲子米大小的珍珠耳环,雪青色拱碧兰花的褙子衣袖和下摆处都皱巴巴的,一看就直接从马车上下来屋都没回就来看她了。
“少瑾,你怎么样了?”她坐在床边,拉了妹妹的手,道,“眼看着父亲的生辰就要到了,我去了庙里,给父亲和我们都上了炷香。”她眉宇间难掩喜色,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色绣着昙花的香囊,“还给我们都求了个平安符。”她将香囊递给周少瑾,“这个是你的。你收好了,挂在腰间,可保佑你今年都平安顺遂,无灾无难。”
是专门为她求的吧?
父亲的生辰在六月,还有快三个月呢!
周少瑾默默地接过了香囊,喃喃地向姐姐道谢。
“和姐姐不用这么生分。”周初瑾笑盈盈地摸了摸她的头,问她,“你今天都吃了些什么?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我明天让小厨房给你做。”
施香神色微紧。
二小姐一天都没有吃东西,可她们实在是不敢强迫二小姐……
周少瑾此时才觉得饿。
她道:“我想吃几块水晶糕。”
施香忙道:“厨房里还蒸着呢,我这就去端了来。”
“还是重新做吧!”周初瑾微微不悦,道,“让厨房再加个桂花鸭,一个松鼠鱼。”
这两道菜都是周少瑾爱吃的。
施香屈膝退了下去。
周初瑾也站了起来,笑道:“我去换件衣服。等给外祖母请了安,再陪你一起用晚膳。”
周少瑾送了姐姐出门,梳洗打扮了一番,坐在桌边等着姐姐回来用晚膳。可直到程家内院的大红灯笼次第亮了起来,周初瑾才从关老太太那里回来。
“等急了吧?”周初瑾一面笑着由持香服侍着净手,一面吩咐她的小丫鬟冬晚摆膳。
或许是心里藏了事,或许是这几天饮食不定,周少瑾吃了两块水晶糕,几筷子松鼠鱼就饱了。
周初瑾很是意外,但也没有勉强她,而是朝着持香使了个眼色。
持香微微颔首,立刻端了碗汤进来。
“这是我特意让人给你炖的,”周初瑾含糊其词地道,“你趁热喝了吧!滋补气血的。”
☆、第四章 姐姐
周少瑾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碗所谓的“汤”实际上是符水。
她望着姐姐。
周初瑾脸上满是殷殷的期盼,可那期盼落在周少瑾的眼里,却让她突然间有些心酸。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端起了汤碗,一饮而尽。
周初瑾看着,笑容绽放。
周少瑾微愕。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姐姐笑得如此明媚。
如果这样就能让姐姐高兴,她又何乐而不为?
周少瑾笑着把碗递给了持香。
周初瑾拉了妹妹的手,有些殷勤地道:“今天我们一起睡吧?”
自从周少瑾“生病”以来,她几乎每天晚上都陪着周少瑾。后来周少瑾对自己的处境起了疑心,找了个借口,两姐妹这才各睡各的。
周少瑾微笑着点头。
她们梳洗了一番,上了床。
周少瑾规规矩矩地将被子拉到了肩膀,周初瑾却倚在床头的大迎枕上和她说着话:“听说你今天睡了一天?这可不好,怎么也得吃点东西,时间长了,小心饿出病来。你身体本来就弱,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又道,“要不要让马富山家的给买几本书来解解闷?我听说马解元出了新诗集,江南的人都争相购买,想来应该还不错。”
“不用了。”周少瑾原本就安静少言,喜静不喜动,有时候在屋里一呆一整天都不出门,她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的,“我在屋里睡会觉,和施香他们说说话,一天就过去了。”
周初瑾却不这么想。
妹妹单纯直率,什么事都喜欢一股脑地告诉自己,包括程辂派了小厮悄悄送东西给她的事被她说了几次之后,每次程辂送东西给她,她还是都告诉自己,何况自己这几日又是让她“生病”,又是在她院子里烧黄表,又是让她喝符水,她又不傻,不可能没有察觉,更不可能心里没有一丝的芥蒂,可她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吭声,这还是从未曾有过的事。
周初瑾不由坐直了身子,盯着周少瑾的眼睛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周少瑾可以说从小是由姐姐带大的,她最怕惹姐姐伤心,其次怕姐姐板着脸。现在虽然不像从前,但一想到姐姐曾经对自己的好,被姐姐这样盯着,她还是会感觉有些不自在。
“没有。”她简短地道,“我没什么事瞒着姐姐。”
可她越是这样,周初瑾越是怀疑。
她不由眼神一黯,低声道:“少瑾,母亲不在了,父亲又不在我们身边,我们姐妹更应该相互扶持才是。你有事可不能瞒着我。”想了想,又道,“你看你上次不小心把武师傅的琴给摔坏了,你一回来就告诉了姐姐,姐姐提早想办法,不仅找了张和武师傅那张琴差不多的琴赔给了武师傅,还在武师傅没有发现的情景下带着你主动去给武师傅赔不是,武师傅不仅没有责怪你,还赞扬你磊落大方,有君子之风,对你另眼相看,时时单独指点你的琴艺,你现在的琴比笳表妹弹得还要好了……你忘了吗?”
周少瑾怎么会忘记。
为了这件事,程笳的母亲姜氏还曾私底下抱怨教她们弹琴的武师傅偏心。
而在这件事之后,她不仅得到了武师傅的赞扬,还得到了外祖母和大舅母、大舅舅、表哥们的赞扬,外祖母还因此赐了她一块通体无暇的羊脂玉玉佩,大舅母赐了一对珠花给她,大舅舅,表哥们则送来了笔墨纸砚。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得到那么多的赞扬,也是她第一次赢过了程笳。
可她要做的事真心不能对姐姐说!
这可怎么办啊!
周少瑾不由急起来,喊了声“姐姐”,道:“我真的没什么事瞒着你。”
“真的?!”周初瑾不信,瞪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周少瑾。
周少瑾想到姐姐那看似温柔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顿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嘴角翕翕合合了半晌,只好掐头去尾,捡那不要紧的道:“我是听说外祖母那边这两天有客人过来,想知道是谁来拜访外祖母?我如今病着,也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姐姐也跟着不能去见客了?”
周初瑾不禁“扑哧”地笑,道:“你就为这个担心啊?”她说着,忍不住摸了摸周少瑾的头,“能想着来见外祖母的,十之八九都是有求于长房和二房的,不见也罢。我正好落个清闲,在家里陪你。”
这倒是真的。
外祖母自尊自强,守寡拉扯大了三个子女,又育儿有功,长子是举人,次子是同进士,程家二房老祖宗,长房的大老爷都对她很是尊敬,有些人求长房,二房办事不得入门,就改求到外祖母这里来。好在外祖母是个明白人,等闲不搭这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