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公子并不答话,只是走到子夜对面,隔着方桌在地上的蒲团上跪坐下,子夜拿起陶锅里温燉着的小酒壶,先给诡公子斟上一杯,将酒盏放到他面前后才为自己也满上一杯酒,“百年老酒,尝尝味道如何。”
诡公子并未捧杯,似乎看也不看那酒盏一眼,隔着他脸上的无脸黑色面具无人看得到他的容貌,更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他终于冷冷开口,“让你帮我查的事情,我要结果。”
“虽说我夜阁可网罗天下大小消息,却也不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探子,你昨日未时过半才传来的信,今日寅时就想要答案,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些?”子夜听了诡公子那声音冷得能剔骨的话,非但不恼,反是轻轻笑了起来,“况且我夜阁的规矩你知道,你只能从我这儿买一个人的消息一次,我已经为你破过一次例,你这是还要我再破例一次?”
“这是你的事情。”诡公子的声音依旧冷冷的,因着有面具的遮挡,他冰冷的声音听起来如在幽谷里回响,明明近在眼前,却又感觉遥远,“与我无关。”
“呵呵,诡你与我相识也有八年了,对你来说,八年之交还比不过一个女人的消息重要?”子夜不笑了,只紧紧盯着诡公子面上的无脸面具,沙哑的声音低低沉沉的。
“我与你之间没有任何交情。”回答子夜的只是毫无感情的一句话,冷得好似能击碎人心,“只是相识八年而已,你我之间,只是交易,夜阁从我这儿得到的,足够我买上千万条消息。”
只见子夜深褐色的眼眸里似有一抹悲哀一闪而过,旋即又轻轻笑了,“或许天下人不知道原来能拯救疾苦的神医诡公子是如此无情的一个人。”
“天下苍生,与我无关。”诡公子的态度始终与子夜面上的神情形成极大的反差,“我今夜来只要我想要知道的事情结果。”
“你一定要知道?”只听子夜的声音忽然变得幽幽,诡公子没有动他那一盏酒,子夜也迟迟没有喝他捧在手里的那一盏酒,“我说了夜阁有夜阁的规矩,也不可能在短短半天时间内给你查得出个所以然。”
诡公子沉默了,不再说什么,而后抬起左手端起面前桌上的酒盏,右手将脸上的面具从下方稍稍往上掀,将酒盏里温热的酒一饮而尽。
而就在他的左手才堪堪握住酒盏时,子夜倏地拧起了眉心,盯着他的左手颇为震惊地问:“你受伤了!?”
诡公子不答,只将喝空了的酒盏放下,子夜拧起的眉心还没有舒展,只是将目光移到他脸上的面具上,“什么人竟能伤得了你?”
“小伤,无事。”诡公子用右手将面具重新扣好,作势站起身,“既然你为难,那我就不叨扰了,告辞。”
就在诡公子站起身的瞬间,子夜端着酒盏的手突地一晃,只见他将酒盏放回桌面上,也跟着站起了身,却是在诡公子转身就要离开时才唤住他,“诡。”
诡公子没有打算驻足的意思,只是朝着屋门迈出了脚步,只听子夜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你一而再地想要知道关于羿王世子夫人的事情,她对你很重要?与你这些年一直在找的那个人一样重要?”
诡公子迈出的第二脚突然顿住了,虽是背对着子夜,却难掩他周身散发出的冷厉之气,声音更是冷得好似要捅进子夜的身体一般,“与你无关。”
子夜似还想说什么,只听他身后落地而开的窗外竹林哗的一声响,他欲言又止。
诡公子冷冷吐出这四个字后继续迈开了脚步,眼见他已经打开了掩阖着的屋门,子夜又一次唤住了他,“诡,等等!”
“阁主还有何事?”诡公子也再一次驻足,却是依旧背对着子夜,没有转身看他一眼的意思。
“右丞相楼远又在找诡公子了,这一次你还要不要去?”子夜看着他的背影,眼角有哀伤,将右手拢得有些紧。
诡公子默了默,才道:“我一个月后会出现,至于你想要什么作为出诊金,自己与他开条件。”
“明日……你想知道的事情就会有答案。”子夜微微一笑,声音竟有些涩。
“多谢。”诡公子只无情无感地道了一声谢,迎着湿冷的夜风消失在了茫茫青竹林海间,也消失在子夜的视线里。
子夜定定看着大开的屋门外的浓浓夜色,眼底的那抹哀伤忽的尽数漫了上来。
就在这时,一道身材高挺的黑影从他身后的茫茫竹林里跃了进来,擦过子夜的身侧走往屋门的方向,抬手将打开的屋门阖上,隔断了夜风,也隔断了子夜的视线,而后那道黑影才慢慢往子夜的身边走去。
靠近了火光,黑影的面容瞧清了,是一个五官线条冷硬的二十八九岁的男子,面上神情也是冷硬的,若非他在走动,他那神情简直就像是一尊石像。
直到男子走到子夜身边,他脸上那冷硬的神色才似乎柔和一些,声音虽然如他的面色一般冷硬却带着隐隐的温柔,对子夜道:“他不会来了,取下来吧。”
“师兄。”只听子夜黯哑一声,目光却还是看向屋门的方向,“我还以为他是记得他说过的话来与我一起品酒的。”
男子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子夜身边。
良久,子夜才慢慢收回视线,一边抬手摸向自己被高高的衣领包裹着的脖子,只听“咔”的一声轻响,一条巴掌大小的弧状铁制条状物出现在他手中,长短正好是能勒围住他脖子的长度。
“羿王世子的夫人,真的对他很重要?重要得值得他亲自到这儿一趟……”子夜的声音有些悲怆,而她说这句话时让他身旁男子垂在身侧的双手蓦地轻轻颤了颤。
只因此刻他的声音不再是低沉沙哑的,而是柔和如山泉潺潺,哪里还是男人的声音,分明就是女子才会有的声音!
窗外的竹林还在夜风中沙沙哗哗作响,屋里桌上灯台上的火苗晃跳不止,映着子夜眼里的淡淡哀愁与自嘲。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男子沉默片刻后缓缓道,“为何不亲自去查上一查,看上一看?”
桌上的火光在子夜眼里陡然一跳,突然熄了。
*
又下雨了,小雨,雨水落在屋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即便已是将近辰时,天色还是暗暗沉沉的好似夜晚一般。
司季夏从屋里走出来时廊下的风灯还没有熄,一打开屋门他便看到了用凳子垫着叠放在门外的被褥,他一愣,昨夜他离开时他的门前并未摆放任何东西,如此说来的话,她在他离开后起来过了,还特意为他将她新买回的被子搬了过来?
那她是否有发现他昨夜一夜都不在屋中?
司季夏突然觉得有些紧张,躬下身用唯一的左手颇为艰难地将被褥搬回了屋中竹榻上,再次要跨出门槛时发现了他屋外栏杆下还整齐地摆着一溜儿东西。
那是大大小小的陶制花盆,颜色很新且没有沾过泥,看得出是新烧制的,大约四五十个,一个摞着一个,大的口有五六寸宽,小的有小到只有巴掌大小的,他一眼便能认出这些花盆是昨日冬暖故带回来他挪回到院子里来的,然昨日搬进来的东西全都堆在后院的榕树下还未得收整,而会将这些东西搬到这儿来放的,也只有一人而已。
这些新花盆,他知道她是特意带回来给他的,因为他屋里的那些几乎全都被打烂了。
可,昨夜他离开时廊下什么都没有,那她是何时把这些东西搬移过来的?
雨水还在滴滴答答地落下,司季夏像陡然惊醒般,定睛在昏黄光线中扯出的丝丝细雨,雨,下雨了,似乎是从昨夜他离开罗城镇时就开始下了。
而不论这整齐叠落又排开的陶花盆还是方才他抱进屋里去的被褥都是干燥的,那便是说,在昨夜还没有落雨时她便已经把它们给搬了过来。
而他离开罗城镇时还不到寅时……
她——
司季夏忽的大步走到冬暖故那间屋子,却发现平日里这种时辰还紧闭着的屋门此时却是打开着,屋里床榻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抬手碰上一碰,凉的没有温度的,证明这间屋子的主子早已起身。
又或者,她一夜未睡?
司季夏出了冬暖故那屋,快步往后院去,似乎想也不用想的,他知道她一定会在后院。
果不其然,后院的厨房里有火光透出,天色虽暗,却还是能勉强让人看清院里的情形。
本是被推倒踩断晾衣服用的竹架子此刻已经用麻绳把折断的地方给捆上了,墙角的柴禾还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厨房顶上的烟囱有白烟冒出,那本是堆在榕树下的大小包袱已经全不见了,唯见那裹包袱用的大块粗麻布挂在厨房屋檐下悬着的竹篙上,司季夏缓慢往厨房迈步,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沉重。
站在厨房门外,也见着厨房里与外边的院子一样被收拾得整齐干净,依墙而置的矮柜里摆着崭新的碗筷,矮柜上则放着两只一大一小的竹编筛子,灶台上装油盐的小陶罐里摆在灶台最里边,灶台上燉着一只陶锅,陶锅里似有水在鼓着泡,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灶膛里火光红亮,一个纤瘦的人影就蹲在灶膛前,正用一根较长的柴禾拨着灶膛里的柴禾,许是被烟呛到了的缘故,只见正轻轻咳嗽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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