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作为公族的代表,他心中隐隐又不希望让王权得到更大的扩张,这王权一旦扩张,则必然会压缩公族的存在,君王的权欲一旦膨胀,还有他们这些臣工说话的地方吗?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周旋在公族和君王之间,维持着楚国在军事上的强势,但同样又阻止变法的推进。
然而,他毕竟老了。
人老了以后,有些想法就会不一样了。他渐渐会感觉,自己心中做为楚国令尹的部份,多过了他作为昭氏族长的部份。
这么多年列国的变法,虽然最后更多是半途而废,但多少也是进行到半途过了,所以也对列国的制度起到了改变。其实从他的前任开始,就曾经对他说过,总有一天,这种改变会冲垮原来的制度,但是是什么时候,却是谁也不知道。
当秦国任用商鞅进行变法的时候,列国都在全神贯注地关切着,当秦孝公身死,商鞅被以谋反之罪车裂的时候,列国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最终,商鞅虽死,秦国的商君之法不废,这于列国不能不是一份沉甸甸的逼迫。
昭阳终于坐不住了,他与先王、与新王取得了默契,让屈原任左徒,视为下一任的令尹候选人,悄然推动此事。
既然变法一定会来,甚至会在很快的时间到来,那么与其是在自己身死之后,昭氏家族在朝堂上没有足够份量的人压住阵脚而被当成变法必被献祭的牺牲品之一,还不如在自己任职其间,与王室一起推动变法,与王室一起收获变法的成果,而他昭阳也会在有生之年,成为帮助变法的那个贤人而赢得后世赞美。
因此,在他的默许下,新王和屈原,在一步步地推动着变法的进行。
而今晚,他有些话想找屈原说说,而屈原也有些事要找他说说。
一只橘子,打开了今天的话题。
屈原谦和地道:“老令尹说笑了,您是楚国的柱石,德高望重。大王继位几年,多亏您内外护持,国家族务都尽心尽力。大楚今日之盛况,老令尹居功至高,如今要保先王基业不失甚至再进一步,这变法新政的推行,还需老令尹坐镇才是。”
昭阳呵呵一笑道:“屈子才华远胜老夫,老夫如今年岁已高,只待归老,大王倚重屈子,新政一事屈子尽管施为,我是没有意见的。但……”
屈原坐正了身子,拱手道:“老令尹但请教训,平自当恭听。”
屈原字平,他在昭阳面前,自是以此谦称。熟悉昭阳的人会知道,他前面的话只是一个开场,只有在这一声“但……”之后,才是正题。
昭阳笑呵呵地摆手道:“不打紧的,不必如此认真,就当是一个老年人的过份啰嗦,你就随便听听也罢。”
屈原颔首,神情依旧有些严肃。
昭阳见此,倒没忙着说话,却是倒了一盏水给屈原,道:“屈子,先喝杯水吧。”
屈原接过陶盏,一口饮下。
昭阳却把玩着自己手中的陶盏,里面的水随着他的手势流转,好一会儿,昭阳才道:“我们楚国的贤者老子曾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屈子,你觉得此言如何?”
屈原抿了抿嘴,虽然刚饮了一盏水,但仍然感觉有些口干。他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但在这种老政客眼中,他在政治上仍然稚嫩如一个新手。
昭阳叹了一口气,道:“屈子,你是个做事的人,这点我佩服你。你若是为人下属,作人辅佐,这份认真是难得的品质。但是若要成为令尹,成为平衡朝堂的衡器,就不够了。”
屈原拱手道:“还请老令尹指教。”
昭阳叹道:“治大国,若烹小鲜。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火候,是平衡。你要做成一件事,就不能单打独斗,而是要说服别人和你站在一起。你要切切记得,立足朝堂最重要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让利不争,与人为善。若能够得到大多数朝臣的支持,那么你不管做什么都容易成功,反之,则会处处失败。”
屈原默然,知道近日来他推新变法,拿了几个贪腐无能、败坏国政的公族子弟试法,必是有人告到了昭阳面前,脑海中忽然升起芈月说的“被换掉的栋梁一定会不开心的”之言,心中暗叹,只换几个无关大局的人,便是这般,异日变法当真推行到权臣能员的头上来,只怕更是不堪设想。他口中却对昭阳道:“若是朝臣贪腐无能,败坏国家呢,难道也要坐视不管吗?”
昭阳的手指着他,点了几下又放下,叹息道:“屈子、屈子,我要怎么说你才能够明白呢?如今朝堂上,一半重臣都是出自屈昭景三家,剩下的那些,还有一半依旧是出我芈姓分支,其余非芈姓之臣,不过十之二三。这国就是家,家就是国,变法,是国事,更是芈姓的家事啊……”
屈原忽然道:“那大王呢,大王的存在又算得了什么?”
昭阳见他倔强,无奈地道:“事缓则圆啊,慢慢来,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屈原本是跪坐,此时却长身跪直,道:“我欲往北方五国出使,请令尹允准。”
昭阳惊诧地道:“你这是何意?”
屈原道:“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令尹有今日片言决政的气势,乃令尹平生沙场浴血而得。大王若不曾在文治武功上获得功绩威望,而推行变法,只怕处处为人所制。我欲出使五国,为大王达成合纵之功,如此,大王挟此威望,便能更好地推行变法,令尹以为如何?”
昭阳似不曾认识屈原一般,将他重新上下打量一番,才叹道:“屈子既有此忠心,老夫佩服。你去吧,朝中自有我在,纵不能进一步推行变法,却也不会让变法倒退。”
屈原拱手,一揖到底道:“多谢令尹。”
第十一章 高唐台
两月后,屈原奉楚王槐之命,出使北方五国。
而屈原走后数日,芈月正式迁宫进入高唐台。
长长的宫巷依旧。
傅姆女葵拉着芈月,跟在永巷令的身后,走在宫巷之中,她的身后跟着几个侍女,带着芈月素日用的贴身衣物。
此时的永巷令已经换了个人,正是郑袖夫人的心腹,叫做棘宦。他眯着眼睛显得没精打彩,边走边嗅着手里的香囊提神,一边叨叨地说道:“也是你们运气好,威后她老人家近年来脾气可越发慈善了,宫里头的事情也不大管……”
女葵陪笑道:“那现在是谁在管呢?”
棘宦道:“谁管啊?从前是南后在管,打去年开始南后病了以后,现在是郑袖夫人帮着管……”
女葵眼睛一亮道:“想大令也是郑夫人所信之人了……”
棘宦似笑非似地看了女葵一眼道:“傅姆当真聪明。”
两人眼神交汇处,已经是彼此明白。
走到一处拐弯处,那棘宦转身向右拐去,女葵诧异地道:“咦,这好象不是去渐台的路。”
棘宦嗔道:“女葵你老糊涂啦,威后现在是母后,早就搬出渐台,如今是住在豫章台。”
芈月眼睛闪亮,观察倾听着周围的一切,她也敏感地听出了棘宦口中的意思,心中暗忖,想来楚威后迁入豫章台以后,未必得意。
且行且说,直到豫章台就在眼前,棘宦这才住了嘴,指着面前的建筑道:“豫章台到了。”
顺着两边的回廊拾阶进入豫章台,芈月低头暗中观察着。
豫章台虽比渐台看上去似更华贵一些,却有一股挥不去的暮气。婢仆往来,虽然仍似在渐台一般趾高气扬,却也多了一份寂寥。如今威后已经是母后了,连个相争的人也没有了,但宫中事务,已经移交给了新王的后妃。这种尊贵中,未免萧肃。
芈月跪坐在回廊中等了半晌,这才见威后的女御玳瑁出来,唤了她进去。
但见威后端坐在上方,手中拿着一片甲骨卜算着,神情有些心不在焉。玳瑁上前低声唤了一声,她才回地神来,瞟了芈月一眼,道:“这是九公主么,近前来。”
芈月暗中捏了捏拳头,走到跟前跪下行礼道:“儿臣参见母后。”
威后仍捏着甲骨看着,漫不经心地道:“站起来吧。”
芈月站了起来,威后看了她一眼,道:“倒是长高了些。”又看到她脸上,芈月竭力露出笑容来,威后瞟了她一眼,发现她比过去长高了许多,道:“人也伶俐些了,倒不是当初那般倔头倔脑的。”
芈月没有回答。
女葵倒有些焦急,生怕她惹怒了楚威后,连忙上前陪笑道:“公主如今也大了,自然懂事了。”
楚威后眉头一皱,不悦道:“我自与公主说话,你是何人,胆敢插话?”
女葵一惊,连忙跪下道:“奴婢是公主傅姆,公主尚小,还请威后……”
楚威后截断了她的话,冷冷地道:“公主尚小,你不小了。既为公主傅姆,如何这般不懂规矩。永巷令——”
永巷令连忙上前,陪笑道:“老奴在。”
楚威后淡淡地道:“将这无礼的奴婢拉下去,杖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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