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光原是最反感被人逼着下跪的,但她也知道,这次是她带累了周湛,故而听着长寿爷的呼喝,倒也没有抗拒,便老老实实跪了下来。
她那里正乖乖等着人拖她下去打板子,不想那沉默忽地从楼上下来了。不等他开口,长寿爷就沉着脸喝道:“你不在上面伺候着,下来做什么?!”
沉默道:“爷赶我下来的。爷说,叫吉光上去侍候着。”
长寿爷岂能不知道,这是爷又在护着吉光了,直气得那长寿眉一阵乱抖,指着吉光骂了句“你这祸害”,便转身“蹬蹬蹬”地上了楼,显然是想去跟周湛理论一番。只是没多久,他便垂头丧气地下了楼,在经过吉光身边时,到底不解气地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脚,喝道:“还不好生伺候着去?!”
吉光这会儿难过得就恨不得有人能打她一顿,故而乖乖受了这一脚,却是顾不得拍一拍那屁股上的脚印,便急忙奔上了二楼。
所谓“清水阁”,其实是这二层小楼的名字。而清水阁的二楼,是周湛的坐卧之处,轻易不许人上去,这还是吉光第一次上楼。
她急急奔上楼去,一抬头,吃了一惊。这楼上和楼下一样,应该都是五间的布局,这里却是被打通成一个通间。如此开阔的空间里,抬眼看去,竟是空空荡荡只有寥寥几件家什。而再一细看那些家什,吉光忍不住就眨巴了一下眼。
从楼梯上来,迎面就只见那北窗下放着一张半圆的靠桌。桌上陈设着一只细腰美人觚,觚里插着束鲜花,觚前是一套细如婴儿肌肤的精美茶具。不用抬头去看,吉光就已经猜到,那北窗上挂着的,定然是那绘有钓翁雪景图的金丝竹挂帘。
靠桌过去,便是那架眼熟的黑漆美人屏风。
绕过屏风,仍和长寿客栈与长山客栈里一样,地上铺着张华丽而硕大的波斯地毯。那地毯的中央,一张矮几后,是张仿佛被锯了四只脚一样的矮床。床的四周是一圈围屏——若不是这张矮床看着要比客栈里的那个大上一倍,吉光几乎就要以为,这位爷是随身带着他的卧室一起旅行了。
此刻,周湛正趴在那张矮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红绡薄被。老刘执笔盘坐在那矮几后方,仿佛是在开药方的样子,涂十五则跪坐在一旁替他磨着墨。
见她上来,周湛撑着手臂拍拍床板,道了声“过来”。
吉光过去,看着他那苍白的脸色眼眶一阵发涩,忍不住就吸了一下鼻子。
周湛抬头看看她,叹了口气,道:“我挨板子,你哭什么。”
“都是我不好,”吉光抹着眼泪道:“要是爷不带我去课堂,就不会惹出这些事了。”
周湛挑起眉,“是你要我带你去课堂的吗?”
吉光摇头。
“这不就得了,”周湛道,“原就跟你无关。”
“可是,”吉光嗫嚅道,“我心里也想叫你带我去的。”
老刘正好开好药方,回身将方子递给涂十五,看着吉光笑道:“倒是个实诚的孩子。”
周湛则向着涂十五伸过手,“给我看看。”
吉光听了,忙过去从涂十五的手里接过方子,回身给周湛递了过去。
周湛却并没有接那方子,而是盯着她身后道:“谁踢你了?身上好大一个脚印。”
吉光扭头看看身后,小脸不禁一红,忙不叠地伸手去掸衣裳。
只是她顾着了后头,却是叫周湛又看到她膝盖上沾着的土,那眉不由就是一扬,道:“你下跪了?”他可是早就听吉光抱怨过,说她是死也不肯给人下跪的。
吉光忙掸去膝盖上沾着的尘土,垂头道:“原就是因为我才惹出来的事,长寿爷气我也是应该的。”说着,将那方子递了过去。
周湛看看她,摇头道:“我不是因为这件事挨的打。”说着,接过方子低头看了看,却是放下这话题,斜睨着老刘道:“你不会是故意的吧,黄连的剂量要这么重吗?”
老刘白他一眼,“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他过去,不客气地从周湛手里抽回那方子,忍不住问道:“不是说,是因为你带吉光进课堂才打的你吗?”
“不是。”周湛摇头。
却原来,圣德帝看到课堂上一团混乱时,原就很是生气了,又得此事的知始作俑者竟是周湛,再加上近日京城里到处传说着景王改了性子,不爱美人爱起男宠的事,圣德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命人把周湛抓过来,偏那周湛就算是当着他的面,仍是那副吊而郎当,仿佛万事都不挂心的惫赖嘴脸,直叫圣德帝一时没忍住,便当众发作了他。
“瞧,”周湛嘻笑道,“原就不是为你才挨的打,你不过是个引子,他想打我,哪里不是理由。”
这话,却是叫涂十五和老刘对了个眼,双双沉默下来。也不知为什么,原本很懂得自保之道的周湛,只要是在圣德帝面前,就总会做出种种蠢事去刺激得那位天子对他大加挞伐。
“倒是你,”周湛看着吉光道,“如今你可算是在老爷子面前挂了名号了,我倒担心他回头会处罚于你。”
吉光不由就想到当初寡言所说的,爷的错,就是小厮的错。想着她竟惹得那九五之尊看她不顺眼,她忍不住就打了个寒颤。
“这几天你跟着我,”周湛冷声道,“我总有法子救你。”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被拖下去挨板子时,圣德帝早就已经下过令去捉拿吉光了,却是被“死脸王”给保了下来。
“死脸王”道:“虽说景王殿下胡闹,扰乱了课堂,但他那个小厮倒确实是个好学的。”说着,便把满课堂的王爷们全都告了一状,说他们在学业上竟不如一个小厮用功。
圣德帝细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刚才曾引起他注意的,那个唯一在认真听课的孩子,竟就是那个颇受景王宠爱的小厮。听着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圣德帝原还以为周湛所宠爱的小厮,怎么也该是个长得狐媚妖道的模样,却不想竟是这么个黑矮干瘦、毫不起眼的小娃娃。
在别人眼里,景王是个爱胡闹的纨绔,但看着他长大的圣德帝却深知,他那些胡闹背后,往往藏着不为人所知的另一种真面目。于是他那和周湛生得一模一样的一字平眉忍不住就挑了一挑。
☆、第七十六章·探“病”
要说起来,这景王周湛几乎每隔一个月就要挨一次圣德帝的板子,六月里的时候因为那扇子的事,圣德帝原是要打他板子的,后来被太后给护了下来。七月里周湛一直在外游荡,没跟圣德帝照面,故而没有挨打。
“如今进了八月,我就算着你该挨一回打了。”
来探病的四皇子欣王周沂幸灾乐祸道。
圣德帝共生有六子,养大成人的只有太子、二皇子和四皇子三人。那太子为先端贤后所出,如今已二十三岁的他跟着圣德帝观政已有四五年了;二皇子为贵妃所出,今年已经十九,却仍未分府出宫;四皇子今年十七,生母份位不高,且他也无心朝政,早早就搬出皇宫做了个闲散王爷。
吉光恭恭敬敬奉上茶水后,便转身退到了一旁。看着坐在床头和景王斗着嘴的欣王,她不由就想起在学院里听到的风声。
有人曾明里暗里向她打听,仿佛是这位四皇子和景王争过一个戏子,最后终因景王比欣王有钱,那欣王才败了北。吉光曾好奇问过寡言,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却原来那四皇子周沂是有名的爱音律,府里养着个小戏班子,因心怡锦绣班的技艺,故而曾多次请锦绣班的人帮他训练他府里的戏班子。至于说红锦,他倒是曾开玩笑说过要收她的话,不过被红锦不客气地拒绝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传到外面,就成了两个王爷争戏子的故事了。
在传说中,似乎两个王爷间极不对付,可如今就她看来,这二人虽说唇枪舌剑相互挖苦着,那话里话外却是透着不一样的亲热,绝不是外界所传言的那般互为仇敌的模样。
她这般胡思乱想之际,那四皇子也端着茶盏将她一阵上下打量,又拿下巴指着吉光问周湛,“你这小厮,举手投足倒很像是阿樟的模样。”
周湛闷笑道:“她可是阿樟的弟子,不像阿樟怎么行。”
周沂一怔,不禁大感兴趣,“你竟有这么大的面子,能叫阿樟收她为徒?我可是好说歹说他都不理我呢。”
周湛笑道:“他也不理我。是我这小厮自己跟在他后面自学的。”又道,“他不肯收徒那是他的事,总不至于还不让人跟着学吧。”
周沂的眼一闪,凑到周湛跟前笑道:“前儿宁国公府上宴客,不想承平伯把二哥给带了过去。二哥第一次看到阿樟,竟上来就跟威远侯开口要阿樟,结果侯爷还没开口,就叫赵老太君把他骂了一顿,说他眼皮子浅什么的,吓得宁国公那个胆小的佬儿直哆嗦,倒是白让我那老丈人看了一回笑话,回来跟我说,老太太这是在指桑骂槐呢。”
“我可不知道,”周湛笑道,“人家请客又没请我。”
周沂横他一眼,“你少装傻,那个玉貔貅可是你贡上的宝物。”
“是我贡上的不错,”周湛事不关己地道,“东西到了老爷子手上,就跟我无关了,他爱赐给谁都是老爷子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