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这最后一句触动了王大舅,他忽地就是一阵沉默。顿了顿,他抬头道:“你既然不愿意做徐家人,你总还是王家人,王家不会不管你,我不许你留在王府,你要跟我回家……”
“哟,这大概不行。”站在门口倚着那门柱的周湛笑道,“她还欠着我五千两银子呢。”
王大奎怒道:“我们王家还你就是!”
“怎么还?”翩羽皱眉道,“砸锅卖铁还?这些年因着我的病,已经叫家里亏空成那样了,我不能再连累舅舅们。再说,我跟王府签的是长契,王爷答应过我,除非是我自己愿意,不然王爷不会把我的契书放还给任何人。舅舅在这里住了这几天,应该也能看得出来,王爷不是个对下刻薄的主子,他待我极好,可以说,连徐家人待我都没他待我那么好,所以我心甘情愿留下,我不想叫任何人来赎我。而且,就算舅舅带我回家,又能如何?如今那个人是知道我还活着的,他一定会去舅舅家带走我,舅舅们又能以什么理由留下我?”——却是连个“爹”字都不愿意再叫那徐世衡了。
“与其叫我看着他们那副虚情假义的嘴脸,我宁愿在王府做一辈子下人,至少我心里还自在些……”
这边,她正跟她舅舅和表哥们说着话,那边,梁总管在门外一阵探头探脑。
“怎么?”周湛转身问道。
“徐状元公和长公主夫妇求见。”梁总管禀道。
☆、第五十二章·故人之子
这西山别院原就是座农庄,周湛买下后,也没有进行什么大规模的改建,因此和一般农家一样,家里待客的地方,便是那一进门就能看到的敞亮堂屋。
此刻,在那间充满乡土气息的堂屋里,长公主周蕙娘先是皱眉看看四周那些做工粗陋的柳木桌椅,然后才抬头看向状元公徐世衡。
徐世衡这会儿正紧锁着个眉头,在堂屋中间来回踱着步。
“你真能肯定是她?”见四周没人,周蕙娘压低声音小声问他。
徐世衡站住,冲着长公主一摇头,“明喜很肯定是她。我原也有些疑惑,可她看着十足是个男孩儿模样,我也就没往那个方向去想。”说到这,他不禁一阵暗恼,“这孩子也真是,都已经到我得面前了,为什么不认我?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这一激动,声音便大了起来。周蕙娘忙起身过去,一边示意他小声一些,又小心看看四周,再次压低声音道:“许我们要问‘想要做什么’的人,不是她,该问老七才是。他想要做什么?我不信翩羽没告诉他她的身世,不定是他在那孩子面前说了什么,才叫那孩子不肯认我们的。”
这猜测可不妙。徐世衡伸手捏了捏眉心,沉默片刻,带着一丝希冀道:“又或许,他是真不知道翩羽的身份。王家兄妹不是说,翩羽被带走时就是一身男孩装扮吗?不定他是真不知道翩羽是我女儿呢。”
“如果真是这样,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周蕙娘道,“可我们也不得不防着他一些,万一他是知道的,且还在打着什么歪主意呢?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外人都道他行事不着调,我却深知,他骨子里是极有算计的一个人,凡是得罪过他的人,最后总没个好下场,你我不得不防备一二。”
夫妇二人正悄声商议着,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响。一回头,只见景王周湛高挑着那两道滑稽的八字眉,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姑母姑父大驾光临,真是令我这小院蓬荜生辉……”周湛客套着,一扭头,见屋里除了徐世衡夫妇就再没别人了,不禁一阵不悦,回身瞪着跟过来的梁总管道:“怎么回事?怎么都没个人伺候着?传出去,岂不是要说我故意怠慢长辈了?!”
梁总管只得一低头——这位爷,绝对是在明知故问。家里凡事都有定规,周湛肯定知道,他去找他时,不会不留人下来伺候。且他们过来时,明明就看到那些原该在屋内的丫环们都规规矩矩守在门口呢,任是谁一眼就能明白,这些人是被长公主夫妇打发出去的。
梁总管咕哝着道了一声歉,转身便要出去招呼人进来。徐世衡见了,忙过去阻拦道:“不用了,我们此来,原就是有事要私下向殿下打听的,倒也不用人在一旁伺候。”
周湛的眼一闪,只故作痴傻地拿那扇子搔搔脖子,一脸困惑道,“姑父不是一向有着‘谦谦君子’的美誉吗?正所谓‘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事情能叫姑父背着人来偷偷问我呢?”
徐世衡不由就是一窒。长公主的眉也是微微一拧,上前笑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才刚在感恩寺里,瑞儿不懂事,偏我们又一时护女心切,便委屈了你那个小厮。这件事,叫我和状元公都好生过意不去,想来想去,我们都觉得,有必要再跟那孩子道个歉。能否叫那孩子出来一下?”
“啊……”周湛拉长声调,恍然应了一声,又冲着那夫妇二人竖着拇指道:“不愧是姑父姑母,若是别人,先不说会不会替我那小厮主持公道,叫瑞表妹给她道歉了,就算会,也绝不会因为良心不安竟又追来家里。”说着,他豪气万千地一挥手,道:“这能算得什么大事儿?不过是我那小子稍微受了一点委屈罢了,说起来,她身为下人,反正委屈也是受习惯了的,这点小事还算不得什么。没事没事,姑父姑母不用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对了,你们府上不是在寺里做着法事吗?竟因着这点小事就把那件大事给放下不管了?这可不好,说起来倒又是我那小厮的一桩罪过了。哎呦,看这时辰,怕是都快过晌了吧,想来寺里的人也在找二位呢,我这里就不留姑母姑父了,二位快些回去吧,可别误了正事。至于我那小厮,你们不用放在心上,不过是小事一桩。”
他这般拉拉杂杂地说着,却是过去亲热地挽起他姑母临安长公主的胳膊,另一只手则拉住状元公徐世衡的手臂,将他们往那门外推去。
见他这般,徐世衡夫妇不由对了个眼,一时都摸不清他是真不知道翩羽的身世还是假装的。
徐世衡忙挣脱周湛推着他的手,道:“还烦请殿下叫我们见一见那孩子。”
长公主也道:“有些其他事,我们还想要问一问那孩子呢。”
“其他事?”周湛住了手,不再把他们往门外推,却是摆出一脸明显的好奇道:“什么事?”
长公主看看徐世衡,道:“是这样,我看着那孩子有些面善,感觉像是故人之子,所以想问上一问,这孩子的身世。”又道,“七郎,你是怎么认识这孩子的?”
“这个啊,”周湛道,“姑母也知道,前些日子我奉老祖宗之命,去皇陵给我那父王上坟来着,那小子,就是我在皇陵脚下的长寿城里遇到的。”说到这,他摇头一叹,“说起来,怕这小子是我前世的冤孽,我辛辛苦苦顶着老爷子的骂才弄到手的唐伯虎的美人扇,竟叫他一撞,就给撞没了。姑母也知道,我就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便叫那小子拿她的人顶了债。”又道,“我可没有欺男霸女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听着他口口声声叫着“那小子”,徐世衡夫妇不由又对了一眼。徐世衡道:“你可知道她是哪里人士?”
“好像说是长山人。”周湛道,“我原还想狠狠罚这小子来着,可听她说了她的身世,挺可怜的一个小子,我一时心软,就把她带在身边了。”
徐世衡一凛,忙问道:“你问过她的身世?!她怎么说?”
“哦,她说她娘死了,她爹另娶了新欢后就不要她了,所以她就从家里跑出来了。”周湛歪头看看那夫妇二人,道:“怎么?你们认识她?”
徐世衡又和长公主对视一眼,问道:“她多大了?”
“十岁。”周湛道。
“十岁?!”徐世衡反问。
“是啊,”周湛撇着嘴摇头道,“看着不像是吧?作为一个男孩,这也长得太矮了。我原还以为他最多不过才八、九岁呢,想来是被那个后娘虐待的。”
徐世衡不由就又和长公主疑惑地对视一眼。沉思了一会儿,他道:“不知殿下能不能把那小哥儿叫出来,我想问一问他。”——这会儿,徐世衡基本已经相信,这周湛怕是不知道他收留的这孩子是他女儿了。
“问她什么?”周湛道,“你们刚才说,她生得像你们的故人之子,难道你们那个故人,就是她那个混账爹?你们认识她爹?!”
徐世衡不禁一阵尴尬,长公主忙道:“七郎,先让我们见一见那孩子吧。”
周湛看看她,却是一摇头,道:“姑母恕罪,那孩子说,既然她家人都不要她,她也不打算再要她的家人了。不管她是不是你们那位故子之子,这些都已经跟她无关了。”
周蕙娘皱眉道:“她不过是个孩子,一时气话罢了,她父亲即便是一时疏忽了她,终究仍是她的父亲,哪有子女不认父母的事?!那她……”
“为什么父母可以不认子女,子女就不能不认父母?”忽然,一个清脆的女童声音在门口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