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通往八角凉亭的小径上,传来一阵木屐敲击地面的声音。徐世衡回头,就只见刚才曾跟他相撞的那个男孩,远远站在小径的那一头,犹犹豫豫地看着他,似想过来,又有些害羞的模样。
徐世衡对着那孩子微微一笑,抬手冲着他招了招手。
男孩又犹豫了一下,垂了垂眼,便猛地一抬头,踩着那木屐就“嗒嗒”地跑了过来。
跑到凉亭下,那孩子却并没有跑进凉亭,而是就这么站在那凉亭的阴影下,抬头望着徐世衡道:“我好像认识你。”
☆、第四十九章·奇怪的孩子
孩子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被那厚厚的刘海覆得仿佛只剩下了一双溜圆的猫眼一般。此刻,他正以一种极认真的神情,在偏头凝视着徐世衡。
这圆圆的大眼睛,以及那认真的眼神,不由就叫徐世衡想起他女儿徐翩羽才刚出生的那会儿。
襁褓中的女儿,也有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只要有人跟她说话,她就会以这种极认真的神情盯着那人的脸看个不停。那会儿,徐世衡虽然逼着自己做了守信君子,娶了个不识字的妻子,可到底心底仍是意难平,因此他总是找着理由逃离那个家。直到翩羽出生。直到他怀里抱着那个软软的小人儿,直到那小人儿以一双澄净的眼眸,就那么极认真地凝视着他,他这才仿佛忽然找回了生机一般。那以后,除了苦读之外,他全副心思便都放在了女儿的身上,陪她玩耍、陪她长大……翩羽三岁那年,他更是亲自替她开蒙,手把手地教她读书写字……后来,翩羽六岁那年,为了前程,也为了摆脱家里那混乱的一团,他不得不硬着心肠推开哭闹着不肯叫他离家的女儿,去京城赶考了……再后来……
望着凉亭外的那个孩子,徐世衡的记忆忽然就是一阵模糊。他还记得刚到京城时,他几乎天天都要给女儿写信,甚至那年之所以会在这放生池旁注意到高明瑞的危险,也是因为她跟翩羽是一样大的年纪,叫他看着她,不禁就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而,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再那么频繁地给家里写信的?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对女儿的挂念开始渐渐由浓转淡,甚至渐渐被其他的人和事分了神的?他竟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我认识你,你是状元公。”
凉亭外,那个孩子歪着脑袋,以和翩羽小时候极其相似的那种认真神情,专注地凝视着徐世衡。
这份相似,忽的就令徐世衡一阵心酸。他忽然意识到,许正是这份相似,才叫他招手叫这孩子过来说话的。
当年翩羽母女出事后,徐世衡曾大病一场,那对她们母女的愧疚自责,几乎就要叫他放弃了生命,最后还是长公主和高明瑞的悉心照料,才叫他重新振作起来。可那份愧疚,到底已经成了他的心病。如今忽然知道女儿竟还活着,他原还以为这是老天爷给他一个补偿的机会,却不想翩羽竟又在半路丢了。作为父亲,他也很想像王家人那般毫无顾忌地冲出去找人,可种种现实情况又不得不叫他有所顾忌,因此,他只能把对女儿的挂念和担忧深深埋在心底,任由这份无人知晓的煎熬,折磨得他几乎夜不能寐。
“我看着你也有些面善呢。”他对那男孩微笑着,却是忍不住又是一阵心酸。几年不见,他的翩羽该长高了吧,也该长大了……
“面善?”仿佛不太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一般,那孩子偏了偏头。
“就是眼熟的意思。”
徐世衡叹息一声。他的翩羽三岁就能背诵千字文,六岁时,就能自己捧着字典,把整本的大周年鉴给通读下来了……看着男孩那双和他女儿极相似的眼,徐世衡忽地就是一阵心痛,便再也不忍心去看那孩子,背转身去,看着那放生池里盛开的荷花又是一阵默默叹息。
而就在这时,放生池的对岸传来一阵喧嚣,却原来是老管家他们找着高明瑞了,偏那高明瑞正玩得高兴,怎么也不肯跟着老管家过来。
见此情景,徐世衡正打算转身过去,就忽听得那孩子在他背后说道:“你找着你女儿了吗?”
徐世衡一怔,有那么一瞬,他还以为那孩子指的是翩羽,可看看四周那些被仆役们拦下不许靠近过来的闲杂人等,他便知道,这会儿寺里上下差不多应该都知道他们一家在此做法事了,想来那孩子指的应该是高明瑞,于是他回头对着那孩子和蔼一笑,道了声“看来是这样”,便转身就要往亭下走去。
在他的背后,那孩子也不自觉地跟着他前往走了一步,却又忽地站住,看着他的背影一阵咬唇。
而放生池的另一边,许是老管家把凉亭里的徐世衡指给高明瑞看了,那高明瑞才不情不愿地被众丫环婆子簇拥着往这边过来。徐世衡见她主动过来了,便停住脚,站在凉亭边缘的台阶上,看着被人送过来的高明瑞一阵微笑。
“那就是你女儿?”
忽然,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问道。
徐世衡蓦然回头,这才发现,他以为已经走开的那个孩子,竟还站在那里。那孩子虽说不过才十岁左右的年纪,可到底是个男孩,他回头看看正在过来的高明瑞一行人,不禁微一皱眉,只简短答了一声“是”,便又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家人该找你了。”——却是要把他支走的意思了。
那孩子仿佛没听懂他的意思一般,神情一黯,抬头望着他道:“我想我爹是不要我了。”
“怎么可能?”徐世衡敷衍道,“哪有做父母的会不要自己的孩子的。”
“我都不见了这么久了,他都没说来找我。”孩子嘟着嘴道。
“你怎么知道你爹没在找你,不定你爹这会儿正着急呢。”
徐世衡说着,便打算叫人过来把这孩子带开,不想那孩子又道:“是吗?那他肯定没有用心在找我。我一直就在这里,想找其实也不难。”
他的话,顿令徐世衡的眉皱了起来,回身对那孩子正色道:“这话可就任性了。你爹难道没有其他事做了,整天只盯着你一个?”
“我没有想要他整天只盯着我一个,”孩子噘着嘴道,“我只是想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看我和我娘的。我们是他的累赘,还是他的家人?如果我们是他的家人,为什么他一点都不关心我们的死活?如果我们是他的累赘,为什么他要背起我们这累赘?当初他只要不娶我娘,也就不会有我们这累赘了,不是吗?”
这孩子气的话,直听得徐世衡又是一阵皱眉,道:“听着像是你在怪你爹疏忽了你。这可不对,做子女的,怎么可以对父母有怨怼之心?父母生你养你,原就已经对你恩深义重……”
“所以,不管我爹怎么对我和我娘,我们都应该白白受着,这是我们欠他的。是吗?”那孩子打断他,原本极清澈的一双眸子,忽然变得如针般锐利。
这不羁的眼神,顿叫徐世衡那原本只是轻微的不悦变成了一种不快,便挥着手道:“我看你爹这会儿一定找你找急了,你还是快走吧。”
“我看他并不怎么着急。”那孩子说着,又踮着脚尖看看那边走走停停磨蹭着的高明瑞等人,道:“不过没关系,他要不要我和我娘都没关系,我已经想通了,他不要我们,大不了我们也不要他就是。”
他放下脚跟,看着徐世衡又道:“我之所以跟过来,其实不过是想要问他一句话的,偏他不在这里。您是状元公,是天下最有学问的人,我想如果我问您,您也许能替我父亲回答我。我能问你吗?”
此刻徐世衡只想快些打发走这开始变得奇怪的孩子,便勉强一笑,道:“好,你问。”
孩子却忽地咬起那略厚的下唇,歪头看着徐世衡半天都没有问出那个问题,直看得他心头又是一阵着恼,那孩子才摇着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我差不多已经知道答案了。而且我想,就算我问了,你们大人也不会告诉我你们真正的想法的。”
徐世衡不由就耐烦不住了,回头看着高明瑞那边道:“我女儿过来了……”——这确是在下着明确的逐客令了。
那孩子却忽然又道:“我换个问题。如果你的孩子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会逼着她向别人下跪道歉吗?且你明知道,你的孩子对给人下跪这种事是那么的深恶痛绝。”
这问题,不由就叫徐世衡一阵汗毛倒竖。他忽地就想起在长山客栈里,他逼着翩羽给高明瑞道歉的事来。事后他才从妻子那里知道,他不在家的这些年,翩羽在老太太那里受了不少委屈,因此对被人逼着下跪认错这种事是深恶痛绝。虽如此,到底他是做父亲的,没有给孩子认错的道理,因此他还是照样处罚了翩羽……
“有时候,”他沉声道,“哪怕子女并没有做错事,可为了能叫孩子明白一些道理,做父母的也不得不硬起心肠来教训他。这原是为了子女好的意思,你若是因此对父母怀了恨,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那孩子静静看着他,半晌,点着头道:“我明白了。”
就在这时,高明瑞被众丫环婆子们簇拥着过来了。远远看到徐世衡,高明瑞叫了一声“爹”,便兴高采烈地提着王明喜替她编的柳条花篮,向着凉亭这边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