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氏如今也是五旬多的人了,虽然一辈子都生活在一个小村庄里,可人情阅历却是一点儿都不比城里人少。她不由就扣紧翩羽的手腕,将她拉到身边,戒备地望着周湛,沉声道:“这,就是你们王爷?”
周湛则默默惊讶了一下。一般乡下人遇到皇族贵胄,怕早就如串儿那般吓慌了手脚,不想这马氏竟如此镇定,不仅没被他亲自给她倒茶的举动给吓着,还能开口询问他的身份——他却是不知道,马氏打第一眼就猜到了他的身份,受的惊吓早在那廊下就完成了,这会儿她早已经镇定了下来。
回忆着翩羽信里所描述的那个舅妈,周湛的眼一闪,微一垂头,以极缓慢的语速缓缓说道:“您,是长辈,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他虽不曾表现出来,可任是谁见了他这模样,听了他这说话的腔调,怕是都能感受得到,他那藏于表相下的隐约腼腆和害羞。
翩羽忍不住扭头,惊讶地将他一阵上下打量。
马氏也是一阵惊讶。从种种渠道所得知的那个王爷,早在她的想像里塑造出一个肆无忌惮、飞扬跋扈的形象,可从一开始他主动接过面条,又替她撑住门帘,到他拉回翩羽,怕她受冻,再到替她们倒茶,再到他这腼腆和缓的小模样……
这哪里是传说中的荒唐王爷,人家看着明明是极温柔极体贴的一个人!
她默默盯着周湛看了又看,直到翩羽摇着她的胳膊跟她撒了半天娇,她才好不容易从他身上收回视线。
“您怎么冒雪来了?”翩羽又问了一遍。
马氏笑道:“今儿是你生辰,我给你擀了长寿面,想着你受不得冻,就特意给你送了过来。”
虽说周湛的表现和传闻中的有所不同,马氏却没那么容易轻信,便拍着翩羽的手,起身又道:“只是没想到你们王爷回来了,倒是我们冒昧了。行了,我们这就回去了。”说着,招呼着六姐和串儿便要回去。
翩羽一阵舍不得,便拉着马氏的胳膊道:“这大下雪天的,舅妈回去也没什么事,不如留下陪陪我呗。”
马氏下意识便抬眼去看周湛。
周湛很自觉地后退一步,“温婉”笑道:“难得你舅妈记得你生辰,你就好好陪一陪你舅妈和姐姐们吧,我先去前面了。”说着,转身接过三姑抱着的大氅,也不披上,就这么掀着帘子要出去。
翩羽想留下舅妈和六姐串儿作伴,可也不想周湛走,便揪着舅妈的衣袖,小声嘟囔道:“今儿也是王爷的生辰。”
马氏一眨眼,周湛那句“难得你舅妈记得你生辰”在脑子里一旋,她忽地就体会出他这句话里暗藏的淡淡羡慕和失落来。
想着这孩子可怜的身世,想着他的生辰怕也没几个人真心为他庆贺,她心头一动,忍不住就对着周湛背影“哎”了一声。
周湛立马一个旋踵,那双水灵灵的桃花眼巴巴地望着马氏,直望得她心头柔成一团,忍不住就放软了声调道:“王爷若是不嫌弃,老妇也给王爷做一碗长寿面吧。”
那帘下亮起的眼眸,直刺得马氏一阵心酸,差点忍不住就要过去,像对翩羽那样,伸手去摸那可怜王爷的脑袋。
*·*·*
不是所有人面对王爷时都是不存在压力的,认出王爷的六姐和串儿可没那么好的心理素质,听着马氏说要亲自下厨去做面条,二人死活要求同行,许妈妈和三姑也被“深感不安”的周湛支去打了下手。
众人退下后,翩羽回头瞪着周湛一阵叉腰。
“你就装吧!”
话虽如此,对于舅妈竟忽然主动提出要替周湛做一碗长寿面,翩羽也感到很是惊奇——她却是不知道,她的信里提到凤凰的事时,早把舅妈的弱点暴露给了周湛。
周湛则恢复了他的惫赖模样,懒洋洋地斜靠在太师椅里笑道:“我装什么了?”
想着他那装腔作势的模样,翩羽忽地一笑,跑过去推着他的胳膊道:“还说该把我丢去锦绣班呢,爷演起戏来,也够去锦绣班的资格了。”
周湛抬头看看她,伸手去拧她的鼻子,笑道:“正好,咱俩搭裆。”
马氏原是擀好了一帘子面条送过来的,虽好心要再替周湛做一碗长寿面,到底还是偏心翩羽,便先煮了那碗面条给翩羽送了过来。
翩羽接了面条,坐在那里找到那根长寿面的头,才刚要往嘴里放,就听到对面周湛问道:“香吗?”
翩羽想起才刚他看着就仿佛已经饿了,便将碗推过去,道:“要不,爷先吃?”
“不着急,我等我那一碗。”周湛笑着又把碗推了回去。
翩羽便低了头,才刚要咬上那根面,周湛又道:“闻着真的很香。你舅妈做的长寿面,是不是也是一根到底?”
翩羽点头,“当然。”
周湛站起身,隔着桌子把头凑了过来,笑道:“给我闻闻呗。”
翩羽不疑有他,便把碗推了过去,筷头上仍叉着那根面头。
谁知周湛凑到那碗面的上方,忽然抬头道:“我想起来了,去年我的长寿面就是被你给吃了,你该还我才是。”
说着,握住翩羽的手,就将她手里的筷子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一手抢过那碗一阵唏哩呼噜地猛吸,另一只手则压制住翩羽的反击,竟是眨眼间就将那一根到底的长寿面吃了个精光。
“我从不让人欠我的债。何况,不争不抢,吃着不香。”
见翩羽不甘心地瞪着那只空碗,他打着饱嗝笑道。
☆、第一百零四章·跟王爷套交情
次日一早,翩羽醒来时,见满室敞亮,便知道外面的雪怕是堆下来了。
趴到窗户上抹去雾气往外一看,果然,那迟来的雪竟似憋足了劲般,只一夜,就积得有小腿高了。
翩羽之所以知道那雪积得有小腿高,是因为院子里正有个人在雪地里扑腾着铲雪。隔着被抹花了的玻璃往外看去,她只能花擦擦地看到那人身上穿着件皂色夹袍,下摆似掖在腰间,露出其下一截几乎和雪融为一色的雪白裤管。
那人看着像是不大会干活,铲几下雪,就停下来低头盯着锹头一阵琢磨,要不就回头望着院子外面一阵发呆,颇有些磨洋工似的心不在焉。
这别院里的下人,除了许妈妈和三姑她们三个,还有三户粗使的家人和几个看家护院的侍卫——当然,还有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算是下人还是主子的假小厮。
三姑是宫里呆过的,规矩大,把翩羽这院子守得极牢,轻易不许闲杂人等进来,因此,翩羽看着那个在她院子里扫雪的男子就有些犯嘀咕——怎么着三姑也不可能使个男的来扫雪吧!
这般想着,她忙穿戴整齐了,想想,又翻出那件大红团花金绣的狐皮大氅披上,转身就出了她的卧房。
卧房外,是她的起居室,靠墙放着一张榻,阿江在那榻上睡得正酣。
翩羽从没把自个儿当大小姐,故而她也从不要人守夜,阿江在这院子的西厢里也有一间自己专属的屋子,她之所以会睡在这里,却是因为昨儿她着了凤凰的道,被灌得醉死在这榻上了。
却原来,因昨儿是翩羽的生辰,五哥便想着上山给她打个兔子当寿礼,不想他运气好,没打着兔子,竟套着一只傻狍子,当下就兴冲冲地扛着狍子来了别院。
偏他来的时候,老刘正好打马棚里出来,看到那只狍子,那口水顿时就飞流直下。老刘原就是自来熟的性子,这一年来,他早跟王家人打成了一片,二话不说,拖着五哥就议论起要怎么消灭这只狍子来。
五哥老实,吭哧半天,才说清这狍子是他要送给翩羽的寿礼。
老刘一听,翩羽的可不就是他的,当下就拖着五哥去了翩羽那里。
那会儿王爷才刚抢了翩羽的寿面,听着她表哥又给她送来了狍子,王爷不由就忆起当初翩羽曾说过,将来要嫁表哥的话来。于是王爷就把五哥叫进来看了一眼,见对方是个三拳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货,顿时就是一阵看不上。
然后王爷就发现,其实他对王家人了解甚少,于是就借着那狍子说事,忽悠着马氏不知怎么就答应他留下吃酒,且顺便还把王家父子和翩羽大姨一家也一同忽悠了来。
那王家大舅看周湛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虽被忽悠了来,也不过是他听说王爷来了,不放心自家外甥女,要亲自看上一眼才安心。如今见翩羽一切安好,老爷子二话不说,叼着那烟袋杆一转身,背着手就要往回走。
顿时,这别院主人的小眼神儿就有些幽怨了。
这没人疼的小模样,直看得舅妈心里打了个颤儿,便过去拧着丈夫胳膊,压低声音小声道:“你个老货,也不想想,胳膊能拧得过大腿去?与其这么硬顶着,倒不如咱家跟王爷套套近乎,等两家交情好了,想来他也就不好意思为难咱丫丫了。到时候再跟他说放了丫丫的事,还怕他不点头怎的!”
却原来,这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精明之处,马氏竟是打着要跟周湛套近乎,打那人情牌的主意。
大姨原也缩手缩脚地不自在,听了马氏的话,顿觉往日里行事粗糙的大嫂竟也难得精明了一回,便转身拉了两个兄弟又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