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高明瑞仍恶狠狠地瞪着吉光,长公主便知道,她这鲁莽的女儿仍念念不忘那报仇的事。她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见徐世衡这会儿正在后面跟那几个朝中重臣低声交谈着,便凑到高明瑞的耳旁低声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又岂能白看着你叫人欺负?可你也要记住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孩子终究是你爹的亲生女儿,她若不回来便罢,若是回来,要她圆还是要她扁,还不是你我说了算?可这会儿你若闹开了,叫人知道了她的身份,带累了你爹的前程不说,最后还要叫人笑话我们家竟出了这等没规矩不知耻的人,倒白白连累了你的名声。你想想,你这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可值得?”
高明瑞一阵垂眼。她娘什么事都爱计划周全,她却没她娘的那种好耐心,她更宁愿快意恩仇。
见她垂了眼,长公主还以为是劝动了她,便吩咐丫环婆子们好好看护着高明瑞,她则转身仪态万千地向着徐世衡那边走了过去。
那边,徐世衡一边听着那些大人们议论着朝政,一边偷眼看着他的女儿。他竟是第一次知道,他女儿竟还会演戏!
那演着“唐伯虎”的四皇子怎么说也已经是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了,吉光却只有十二岁,且还生得比同龄人都要矮小。因此,她才一上场,这明显的身高对比便叫那台下众人一阵窃笑。可随着台上“秋香”的一颦一笑慢慢展开,却是叫台下的众人渐渐就忘了,这扮演秋香的只是个孩子,众人都只觉得这小秋香就是自己想像中的那个“秋香”,俏丽而聪慧。
徐世衡和高明瑞一样,也是听到周湛报出“吉光”的名字才吃惊地发现,台上那个小“秋香”,竟是他的女儿徐翩羽。见长公主过来,徐世衡便趁势向那些大人们告了个罪,迎着长公主过去。长公主回头看着吉光,低声对徐世衡道:“这可怎么办?这孩子胆子也忒大了,竟敢闹到御前来,万一有个不慎,那可是欺君之罪。”
那日徐世衡突然被圣德帝召去,又亲耳听着圣德帝和翩羽之间那一来一回的机锋,直把他吓得不轻,原还以为圣德帝要怪罪他教女无方,或者会因翩羽的那些怨言而对他有所误解,不想那位天子从四皇子府上出来时,竟是一脸同情地拍着他的肩,语焉不详地说了句“你也不容易”,便回宫去了。
次日,徐世衡就得到消息,说是上书房的那个差事,圣德帝亲许了他。
也说不清是为什么,那日回去后,徐世衡竟没把欣王府发生的事告诉给长公主,因此长公主至今都还不知道,她所以为的那点小秘密,其实圣德帝早已经知道了。
见长公主看着吉光,徐世衡也扭头看向吉光,心底不禁又是一阵复杂,既心酸,又无奈。
这会儿的吉光,其实也早就看到了长公主夫妇,但她也只是那么随意往那边扫了一眼,便将注意力又转回到被众人围着的老太后和周湛的身上去了。
今天是老太后的七十寿诞,可那被众人围着的老太太,看着却仿佛才五十来岁的模样。吉光没见过几个老人,除了村子里几个矍铄朴实的老太太外,她也就只认识一个——她的祖母。许是祖母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恶劣了,因此当她远远看到那被众人簇拥着的华服老太太时,本能地就联想到了徐家老太太。她以为她会看到一个和徐家老太太一样,满脸线条全是往下耷拉着的老太太,不想那握着周湛的手的老太后,看着竟是一副慈眉善目极和气的模样,那眉、那眼,甚至连眼角唇边的皱纹都仿佛是在向上弯着。
此时周湛正极没规矩地盘腿坐在太后的脚边,他的一只手握在太后的手里,另一只手则放在太后的膝上,将下巴搁在椅子扶手上,正像个孩子般全神贯注地听着老太后和身边的人拉着家常。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太后,吉光则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几乎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景王不管是跟人说话还是做事,总是带着那么几分漫不经心,如此的全神贯注,吉光竟还是第一次见到。
就在她歪着脑袋看得极入神时,不妨被人从背后推了一下。吉光回头,就只见靖国公府的三姑娘赵英娘带着个年纪和吉光相仿的小姑娘站在她的背后。
“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入神。”赵英娘笑道。虽然因为演技太差,赵英娘在中途被替换了下来,可她仍留下来尽力帮忙,因此和吉光也是混得极熟。
“没什么。”吉光一阵摇头,却是不好意思告诉赵英娘,她这是在研究着周湛。
好在英娘也没想细究这个问题,只拉着身旁那个小姑娘对吉光笑道:“没想到我们大家竟都小看你了呢,原以为你只是记性好,不想你演的竟也这么好。我跟我妹妹说,前面那个管家也是你演的,她竟还不信。”又回头对她妹妹笑道:“如今人就在你面前,你自己问她是也不是。”
因事出突然,吉光便能者多劳,一人顶了两个角色,好在她原本的那个管家角色也没几句台词。
看着吉光,靖国公府的四姑娘赵艾娘竟跟看到了名角儿一样,竟是一脸的崇拜,上前拉了吉光的手道:“姐姐好厉害,一个人演了两个角色不说,竟还是演了一个男的,我竟都没看出来姐姐是个女孩。”
赵英娘听了艾娘的话,不禁一阵眨眼,忽地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指着吉光问艾娘:“你以为他是女孩?他可是七哥的小厮,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孩!”
“是吗?”英娘的话音未落,不想旁边忽然插|进一个声音冷笑道:“我敢打赌,她就是个女孩。”
吉光回头,却是正和高明瑞那泛着凶光的眼撞在一处。
高明瑞看着她冷笑道:“其实要知道她是男是女很简单,只要把她的衣裳扒了也就知道了。”
顿时,吉光浑身的寒毛就是一竖。这高明瑞,也太歹毒了!
谁知她还尚未开口反驳,就只见那赵英娘的脸色一沉,冲着高明瑞叉腰怒道:“这种话你居然也能说得出口,竟还想当众扒人家男孩子的衣裳,你还要不要脸?!”
高明瑞一怔,慢了一拍才回过味来,脸上顿时一片通红。她虽笃定眼前的吉光是个女孩,可在别人眼里,那吉光却正如赵英娘所说的那般,是个小厮,是男孩!她光天化日之下竟提议扒一个小厮的衣裳……
偏那赵英娘一向还是个大嗓门,这么叉着腰一喝,立马就引来了别人的注目。徐世衡夫妇原就站得离这边不远,也就注意到了这边。长公主的脸色一变,忙抛开状元公向这边过来。徐世衡也忙跟了过来。
那高明瑞涨红了脸,冲着赵英娘嚷嚷道:“你瞎了眼啦,她是男是女你竟看不出来?!她若是男孩,我……”
“瑞儿!”
她的话还没说完,长公主便赶了过来,却是一把将她拉到一边,喝断了她的话尾,又回头看着赵家姐妹和吉光笑道:“她跟你们开玩笑的,你们可千万别当真。”
高明瑞哪里肯依,仍在长公主背后高声叫道:“信不信咱们就打这个赌,我赌她就是个女孩!”
赵英娘性子耿直,忍不住也跟着嚷道:“打赌就打赌!”
赵艾娘虽然今年才十一岁,却是比这个炮筒子脾气的姐姐要机灵,忙上前一把拉回赵英娘,看着高明瑞对英娘道:“姐姐也被气糊涂了,你当小吉光是什么了?哪有这么污辱人的!”又道,“长公主还在这里呢,她听了会怎么想?”
长公主不由就是一噎,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个十一岁的小姑娘用话给拿住。她正犹豫着要如何表态,就听得她那个猪女儿在她背后嚷道:“我爹说过,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她不过是个戏子,怎么就辱不得了?!”
这边的争执,早惊动了围在太后外围的那些人,连圣德帝听到动静,都往那边看了一眼。
而听到“戏子”二字的人中,有好些都是刚才和吉光一台演出的。且不说众人聚在一起排演了一个多月,早结下一番深厚的同志情谊,如今听着那高明瑞骂吉光是“戏子”,岂不等于他们所有人也都是“戏子”了?!
高明瑞这一声儿,可算是犯了众怒,便有那性急的跳出来叫道:“你骂谁是戏子?!”
更有那机灵的,直接上纲上线地冷笑道:“我们原是替太后祝寿才演了这么一出戏,连皇上都说我们这是孝心至诚,怎么到了高大姑娘的嘴里,我们竟变得如此不堪了?也不知道高大姑娘这是想要侮辱谁。”
这帽子可就扣大了。
眼见着那边圣德帝的眼又往这边瞄来,长公主果断地回身一把捂住高明瑞的嘴,满脸歉意地向众人道歉道:“对不住各位,我家瑞儿原就是个经不起撩拨的急脾气,这是一时恼了,竟有些口不择言,”——却是把整件事都归罪于别人的撩拨——“得罪之处,还望各位叔伯婶娘哥哥姐姐们看在她年纪小,原谅她这一回,等一下我和状元公亲自给各位敬酒,请各位见谅一二。”说着,给徐世衡打过去一个眼风。
徐世衡早看到高明瑞在那里挑衅着吉光了。而人的心,一旦有了偏向,便会更加偏向。以前徐世衡是觉得高明瑞天真直率,那徐翩羽又是他的女儿,叫女儿退让一步,原是他的君子之道,可如今看着高明瑞这般咄咄逼人,他便开始觉得她这不是率真,而是蛮横了。又听着她竟要当众扒翩羽的衣裳,那脸色早就不好看了。再听她拿自己的话去污辱他的亲生女儿,他心底的不满不禁更甚。偏那长公主竟还给他打眼风,叫他也跟着一同替那惹祸的高明瑞给众人陪罪。不过他一向为人谦和,心里虽积了不满,仍和长公主一道给众人弯腰见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