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远是个棋痴加茶痴,家中储了不少好茶,沈渊早起觉得口中寡淡,便想起了他,兴致冲冲地带着狐影杀到他府上讨茶喝。
正巧遇到闻远坐在院子的藤架下里自己在与自己对弈,一抬头看到沈渊,不由得大喜,打千作揖地请她入席,并沏上珍藏的镜湖仙茗,沈渊便施施然地坐入席间与他开始弈棋。
本来二人取子布弄,闲茶在侧,消此永昼也不失为一件消遣之事,但突然天公不作美,二人局势正紧时顷刻乌云密布,隐有雷鸣响动,约是将有一场泼天大雨,沈渊皱眉道:“不如进屋去避一避?”
闻远专心致志地盯着棋盘,摆手道:“不急不急。”
黑云压顶,眼见着雨势将落,沈渊又道:“不如进屋去避一避?”
闻远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思考着是否该抽了她的车,摆手道:“不急不急。”
一颗豆大的雨珠砸落在头顶的藤叶上,顺着滚落到石桌的棋盘边缘,又一颗豆大的雨珠砸落到沈渊的头顶,正中天灵盖之上,沈渊咬牙切齿地对闻远说道:“避不避?”
闻远一丝不苟地盯着棋盘,一颗豆大的雨珠打在他手背上,他依旧摆手道:“不急不急。”
沈渊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来,端起茶就要往屋内走,闻远恍然惊醒,猛地拉住她的衣袖,拽得她一个踉跄,一肚子怒火正要发作,却听闻远说道:“殿下若走!那便算是殿下输了!”
沈渊气极反笑,旋身落座回石凳上,素手取象飞田便抽了闻远的车,冷笑道:“好,本宫陪你下到底!”
闻远神色恢复安详之态,继续冥思苦想对策,嘴上说道:“弈棋不可过于急躁,殿下需慢慢来过。”
眼见着雨势大了起来,院中由于主人惫懒而懈怠于打理的野草都被这偌大的雨势淋得伏倒在地面,立于一旁的狐影默默地去找了两把伞来,替这两个较上劲的人撑在头顶。
因沈渊被闻远激怒步步紧逼不留丝毫余地,一局棋杀到最后,闻远一张俊秀的脸涨得如关公一般通红,抓耳挠腮地看着她一卒将军,到最后只得起身作揖:“殿下棋艺精湛,闻远输了。”
沈渊慢腾腾地甩了甩被雨水打湿的衣袖,对闻远粲然一笑:“那么闻侍郎,现在是否能让本宫进屋避雨了呢?”
闻远忙不迭地道:“是是,殿下先请。”然后开始埋首去将棋子捡入棋盒之中,沈渊看他收棋时专注的神情,怒气消散了大半,也探手去帮他捡,闻远吓得脸都白了,又忙着弯腰谢恩:“谢殿下替微臣收棋之恩。”
沈渊拿着枚红象哭笑不得,将棋子放入棋盒中,从狐影手中拿过伞来,让狐影替闻远撑伞,对闻远道:“你慢慢收,收好了再进来。”
闻远免不得又是一番叩首谢恩,沈渊被他的循规蹈矩弄得怒气已全然消散,却还是横了他一眼,才慢慢往屋内走去。
待她在火盆旁将衣袖烘得差不多干透了,闻远才抱着棋盒和狐影一同进来。沈渊看他浑身都湿着,笑骂道:“好你个闻远,张口闭口礼义廉耻如今还以这副模样出现在本宫面前,岂不是让本宫治你失仪之罪?官帽子想不想要了?还不快去端肃了形容再来见本宫?”
闻远一拍脑门,诶了一声便往卧房去换衣,剩狐影杵着伞立在门口,伞面湿漉漉的,还有雨水顺着往下滴落,狐影带着狐狸面具立在那里分毫不动,沈渊叹一口气,对她招手:“影,过来。”
狐影迟疑了一下,提着伞走过去,又听沈渊说:“你将伞放在那里。”
她顿了顿,又折回去把伞倒立在门边上,才走过去,沈渊身旁是个火盆,里面盛着烧得火红的炭,将沈渊的神情映得格外温和,狐影停在她身旁,面具遮住了整个脸,不知她在面具下的神情是什么,只能看到白底黑红花纹的狐狸面具被照得通红一片。她的衣袍都湿了,紧挨着贴在腿上,沈渊皱了皱眉,俯下身去拉起她的衣角,便递到火盆旁烘烤起来。
狐影身体一僵,往后退了一步,绷直了那一片衣角,她开口,嗓音生硬又嘶哑,像锯木一般难忍,说道:“殿下不必如此。”
“这有什么?”沈渊扯了扯那片衣角,将她拉扯了过来,又顺带将她的另一片衣角抬起来一起烤干,边翻边道,“湿衣穿着对身体不好,不如你脱下来吧,我去把门拴上,免得闻远突然进来。”
说着便起身去拴上了门栓,狐影愕然呆立在原地,等她转身回来时便开始扒她的衣服,狐影急速往后退去,死死捂住已经被她扒开的衣襟,慌忙道:“这,这就不必了,殿下……殿下!这于理不合……殿下你轻一点……属下的衣服……”
闻远从卧房换好衣服整理好仪容后,回到正厅,便在紧锁的门外听到了狐影的这一阵真切的呼唤,当场被震惊在原地不能动弹。
思考良久后,在棋盘上较真官场上装傻的闻侍郎收回了准备开门的手,并且识趣地往旁边挪了两步,安安静静地立在檐下听雨看春花落满地。
啧啧啧,殿下果真非凡人也。闻侍郎将手拢在袖中,一边赏景陶冶情操,一边悠然自得地想。
一会儿后,非凡人的敬武殿下的护卫狐影穿着一身干爽的衣服打开了门,看到在门外等候的闻远时身形一僵,然后对闻远颔首作礼,做了一个请入内的手势。
闻远对她报以微笑,狐影却像被火烧一样转身便匿入暗处没了身影,沈渊走到门口,握拳虚咳一声,对闻远道:“进来吧。”
闻远进屋后对沈渊拘了一礼,若有所思地说道:“殿下似乎很闲的样子。”
沈渊扬起下颌,让闻远坐下,道:“此话怎讲?”
“三月后和亲大典,想来阖宫上下都为殿下操碎了心忙昏了头,而殿下却有闲情逸致来与下官吃茶弈棋,”离了棋盘的闻远褪去痴迷模样,渐渐显出他少年臣子的锋芒,“无事不登三宝殿,殿下每次来访下官的陋舍,下官都会感叹。”
沈渊挑眉,听闻远继续说道:“感叹闲暇的时光又一去不复返了。”
“嗯,忍着,”无良的敬武殿下丝毫没有占据下属休假时间的自觉,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道,“帮我查几个人。”
说着便道出了三四个名字,闻远一边记下一边有些讶异地问道:“殿下是怎么注意到这几个人的?”
沈渊淡淡一笑,那夜“敛宝会”后,她从谢长渝手中拿到了一份在场的人的名单,并且谢长渝替她点了几个人出来,笑着说道:“殿下和亲,微臣家境贫寒拿不出什么大礼,听闻近来国主欲修造横南河堤坝,然国库空虚,户部几位大人急得焦头烂额,这便算是微臣替殿下尽的一份心力。”
她压下心底的波澜,对闻远说道:“偶然得知,查到线索即刻回禀本宫。”
“是。”闻远去拿了笔墨记下方才沈渊道出的几个名字,然后道,“下官稍后就去办,殿下可还有其他吩咐?”
“暂且将这件事情办妥,本宫先回府。”看雨势渐微,沈渊起身欲离,青色的鞋履在灰白的地面上压开成裙底不败的青莲,闻远看着她将要跨出门槛,突然出声唤住她:“殿下。”
“嗯?”她疑惑着侧身转回,修长的侧影逆着门外的春光勾勒出美好的线条,闻远愣了片刻,想起四年前殿试时立于丹陛之上帝王之侧的她,如一枝蜿蜒含苞的兰,在昭昭金殿中弥散开一抹清艳华贵的香。
他听她琅琅然开口问道,闻卿,何为天下?何为百姓?何为家?
他仗着满腹经纶年少桀骜,轻狂作答,旁征博引洋洋洒洒千言出口,正当他自得时,却听她一笑。
那一声笑像承九天清气而下的风,他登时面红耳赤,正欲引辩,却听那二八年华的公主说道,人。
他愣在那里不知她所说为何,她又笑着说道,人为天下,人为百姓,人为家。
她的声音不大,却另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直抵人心。
他回以千言的问题,她仅仅一个字就给出了答案,愧得他无地自容,只觉白读了二十年的万卷书。在那一刻他便记住了这个能伴在国主身侧于金殿之上出言纳谏的公主,南戎的天命帝女,敬武公主沈渊。
那年科举殿试后红榜贴出,他位列副榜中后,仅封了礼部从八品掌固,一身才气与抱负无法得以施展,他成日郁郁,文人骨子里的清高令他不愿参与那些送礼收贿之事,同僚们觉得他这人食古不化不通人情,鲜少与他往来,他也乐得清静,每日抱着棋谱去礼部点卯,或者摆一盘棋,自己与自己对弈,一日就这么过去了。
直至后来又遇到她。
那日她不知为何来礼部巡视,大小官员都谨慎地去正堂迎她,谨慎讨好地跟在她身后向她一一道来礼部的情况,他当时正醉心棋局之中,同屋的同僚坏心一起,皆各自离去未曾告知他,当她停在门口时,他正犹疑着那一子是否该落下去。
是秋日的午后,没了鸣蝉,没了燥热,却依旧令人昏昏欲睡,然而沉淀下来的萧瑟伴着秋风与她素手拾起棋子落定在棋盘上的那一声脆响,让他猛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