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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许 (苏眠说)


他是据实而言,却没管自己话里有歧义。身后的无妄忍不住咳嗽了起来,而不苦大师的一张老脸竟然红了。
“今日便看在仙人的份上,”不苦竭力维持自己的尊严,“不与你们计较这几盆花了。”
未殊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无妄对天翻了个白眼。
事情这便算解决了,小葫芦整了整衣衫上前去,对几位贵人都款款行礼:“小女子谢过仙人,谢过王爷,谢过公主。”
在她与阿苦的组合里,阿苦一向是前锋,而她一向管善后。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谢公主,不过好歹她跟小王爷走在一起,不谢也不太好的样子。
未殊自然听如未闻,在他的世界里,从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是需要客套一下的。晏澜微微一笑:“姑娘多礼。”那双冷褐的眸子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小葫芦,后者却未知觉。
沐阳公主已经溜到了未殊的身后,刚才还大喊大叫的刁蛮少女瞬间变成了小白兔,眨着清莹莹的眼睛,颇有几分委屈地道:“仙人何时收了徒,本宫都不知道?”
未殊回答:“十八日前。”
晏泠愣了一愣。她问话的重点自然是后半句,但未殊却只回答她前半句,她不甘心:“那姑娘资质一定很好吧?”
未殊回答:“不好。”
晏泠咬了咬下唇,端艳的容色愈显出几分少女的娇媚,“那仙人为什么肯收她?她出身市井,今日又做这样的勾当……”
“她年纪小,贪玩。”这一次,未殊的回答多了几个字,他甚至还稍稍侧过身来,似乎终于意识到了礼貌的问题,“请公主不要计较。”
一旁的晏澜差点被噎住。
这这这人,这人原来是会用“请”字的啊?!
不苦大师对那几盆茉莉心痛得要死,指挥僧人来把它们端出去,他要亲自抢救。可是阿苦还傻愣愣地站在当地,便看着那边厢公主、王爷与仙人,三个都是华衣盛服,绮年玉貌,站在一处,当真是蔚成风景。她竟没来由地心虚了,好像一脚踩空,她便摔了下去,却又摔不到底,便那样一直坠着,坠着……
其实那公主说的也不错。
她本来就是个“泼皮”,是个“小贼”,是个“出身市井”的臭丫头。大家都是这样叫她的:“阿苦你这死娘皮”,“皮痒的阿苦”,“九坊三十三院第一-无赖钱阿苦”……
她又望了一眼那边,那人白衣皎皎,便在贵人团簇之中,也是卓尔不群。
她给他丢脸了,她知道。
她咬了咬唇,刚才那么硬气,这会子,竟然好像要哭出来了。她连忙转过了身,仓促地唤了一声:“小葫芦,走吧!”
不苦大师抱着花盆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脑海中似乎掠过了一缕幽沉的光,他却没能抓住。
***
“其实你这徒弟,”晏澜摸了摸下巴,一副浪荡子模样,“是个美人胚子。”
未殊没有理睬,转身便往回走。
“哎哎哎——”晏澜无语地追了上去,“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你不至于现在就回去吧?”
未殊只管自己走。
“我可是夸你徒弟,不带你这样做师父的……”晏澜歪着脑袋想了想,“不过真要说起来,还是她旁边那个更好看……”
“好看又怎么样,还不是下等的汉人。”晏泠忽然插-进话来,娇丽的脸庞上是塞外女子特有的高鼻深目,反而显出几分不合年龄的清冷。
未殊顿住了步子。
晏澜听见这话,一颗心忽而钝钝地一沉。
“我也是汉人。”
晏澜抬起头,却见仙人的表情淡漠得几近冷酷,目光仿佛山巅经年的雪,不带一丝温度地覆盖了整片世界。
晏泠显然被这样的仙人吓着了。
“您当然和她不一样。”她讷讷地道,“汉人里也有贵贱之分的……”
“这世上所有人都没有贵贱之分。”
未殊的语气仍旧很平静,淡如风过无痕,然而他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去了,再也不看这兄妹俩一眼。晏泠的脸微微发白,她是大昌皇帝的独生女儿,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人敢这样顶撞她,她对这男人真是太纵容了。她还想大喊大叫,晏澜已用眼神阻拦了她。
“你忘了圣上的禁令?”晏澜冷冷地道。
晏泠瞋目结舌,他不说她还真忘了。便只能把所有话都咽进肚子里去,眼睁睁地看着那孤鹤一样的男子翩然远去了。
未殊一向不喜欢在外面待太久,更何况今次他是真的有事。
乾元殿中,皇帝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无妄被拦截在了宫门之外。未殊由古公公领着,踏过烈日炙烤的十二金桥,白玉砖铺就的广场上一尘不染,二十八根高大的华表静默而立,人行其中,便仿佛是行走在一片黄金打造的无情荒莽。
权力,无上的权力,给这些砖石、瓦檐、墙壁、台阶,都镀上了一层可望不可即的禁制,所有接近它们的人,都会感受到权力的无声的威压。
“陛下,容成仙人到了。”
古公公安静地告退,空旷华丽的殿宇之中,刹那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茕然而立,面对着遥远的御座上面目模糊的天子。
舍卢人的天之可汗,大昌朝的开国之君,此刻正静默垂首,打量着他。
“你上回说的对。”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帝王的声音深沉如渊,在殿宇中回荡,“琰妃欺朕,已畏罪自杀了。”
未殊微微欠了欠身。
“然而皇嗣之事,关涉国体,朕总不能将皇位传给泠儿。”皇帝淡淡地道,“终归是要拿出一个法子来的。”
未殊没有接话。
“你难道就不能帮朕看一看,”皇帝抬起眼来,“朕还能不能有子嗣?”
“此事玄微,臣纵是天官,也难窥天意。”未殊安静地道,“陛下与其问臣,不如多问太医。”
皇帝突兀地笑了一声,“天意?也对。”他抖了抖衣襟,站立起来,汉制的冕服掩不住舍卢人孔武有力的身躯,一双冷亮的眸子宛如狼眼,扫视过来时精光毕露,不带分毫的感情,“天意当年让朕取了江山,今次总不至于让朕绝后吧?”
未殊清隽的面容如一潭死水,亦正如他的声音般波澜不兴,“陛下多虑了。”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
他知道,未殊从不说谎,既然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就绝不是宽慰他而已。
但听未殊接下来又道:“陛下与其担忧内宠,不如看看民生。今年的秋天,恐怕要大旱了。”

  ☆、第10章 起卦

未殊自乾元殿出来时,仍旧是古公公送他。
古公公满脸堆笑,好像早忘了上回的难堪,“这样燠热天气,真真带累仙人来回跑了。”
“嗯。”未殊淡淡地应了一声。
古公公的笑脸便是一僵。这仙人也太不懂事,便连客套一句“哪里哪里,分内分内,荣幸荣幸”都不知道吗?然而到底是深宫里摸索十几年的老油皮了,古公公眼皮子一挑,便悠着声音道:“仙人神机妙算,陛下总在老奴面前夸赞呢!不知今次仙人又算出什么没有?”
未殊顿住了步子,侧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本来平淡无奇,却不知为何让古公公冷汗直冒,好像被这幽深的一眼扫尽了骨肉皮,再也掩藏不住任何秘密了一般。未殊收回目光,静静地道:“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公公何必担心。”
古公公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未殊却没有停留,雪白的大袖负在身后,飘飘然地远去了。半晌,古公公伸手,扯了扯自己老若橘皮的脸,烈日当头,竟照得他生出几分恐惧。
西南得朋,东北丧朋。他再是愚昧,也知道这句话出自《易经》的坤卦。
老宦官慢慢转过身,看向三四重宫墙之外,离乾元殿最近的、皇后所居的含光殿。
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
这个神鬼莫测的年轻人……他到底还知道多少?
未殊回司天台的路上,神情一直淡淡的,无妄便知道他今日心情不算好。
虽然他家公子一直摆出一副面瘫脸,但与他相处快九年的无妄早已经把面瘫的各种详细表征都摸了个清清楚楚,怎样算是稍微有一点高兴了,怎样算是没什么兴致,怎样算是累了,怎样算是遇到了新的挑战……而今日,公子的这副表情,就是“不要烦我”。
事实上,未殊每一次进宫都不愉快。
他是一个弃儿,是阿穆尔可汗在行军途中捡到的。当时的阿穆尔可汗还不是可汗,当时的可汗是阿穆尔的大哥兀达、也就是晏澜的父亲。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连未殊自己都记不清了。
阿穆尔四处征战,年幼的他不能跟随,被锁在司天台中,一锁便是二十年。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他从未踏出司天台一步,直到去年皇帝命他担任司天台监正,他才得以在西平京城内走动。
今夜月华如练。
十三年前的那些刀光剑影与和战攻防,那些毁坏的城垣和惨死的流民,那血流漂杵的护城河与风里夹杂着腥味的呼号……好似都已被这沉沉如水的月华所敛去了,而只剩一庭静默。风吹过抄手游廊,将秋初花落的残香卷起又吹落,明明是静谧得骇人的月夜,未殊却仿佛听见了大海的浪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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