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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许 (苏眠说)


他后面的信口雌黄未殊统统没听见,“你怎么知道圣上喜欢阿苦?”
无妄翻了个白眼,“行行行,我不知道。”
未殊自己想了想,却又道:“圣上是喜欢阿苦。”
无妄一拍手:“可不是么,所以古公公上赶着来巴结您,眼看着阿苦要成他主子了……”
听见“主子”一词,未殊的瞳仁倏地一缩。“那也不见得。”未殊说,“阿苦不喜欢宫里。”
无妄又翻了个白眼,“是是是,阿苦不喜欢宫里。”
未殊起身往自己房间去,“你让阿苦收拾收拾,我们马上入宫。”
后院天井里,阿苦听了无妄的转述后,眨了眨眼睛,“给圣上求雨的是我师父,关我什么事儿呀?”
无妄却凑上来,鼻子嗅了嗅,“我说阿苦丫头啊,你跟我家公子,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阿苦往后一缩,发愣,“什么怎么回事儿?”
“你倒是想清楚啊,”无妄摇头晃脑地道,“你想清楚了,也就省得我给你俩瞎操心,是吧?今儿个进宫,圣上要说了什么,你可得拿捏着回答,别忘了你和我家公子可在一条船上。”
阿苦看他半晌,直将他看得发毛了,她才转过脸去,道:“我怎么就和你家公子在一条船上了?”
“唉,”未殊老成地叹了口气,“你说你别不别扭……我跟着公子也有*年了,他那人是有点毛病,你要跟他计较这些,这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怎么还不更衣?”
无妄脸色刷地一变,转身,便见未殊已换好了衣衫出来,正站在月门边,并没看向他们。
阿苦望过去,师父将长发束了起来,玉冠桐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颈项,素常的清俊之外,更多了一分凛凛然不可向迩的清冽,真如山巅上飘然走下的神君一般。有一颗水珠自他下颌滑到了喉骨上,又一颠,掉进了衣领之中。
阿苦便盯着那一滴未擦干净的茶水珠子出了神。
她自然并不想进宫,只是圣旨如此,终究不可违逆。然而师父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的淡定也令她有些不舒服,她的行事一向是谁让她不舒服她就让谁更加不舒服,所以她穿出了一件绿罗生色绰子,罩着薄得透出肌肤的碧纱衫,下系一条晕裙,柔媚得直能漾出水来。
他看见她这身打扮,眉头发皱,转过身去。她大大方方地走到宫里来接人的马车边,然后发现——
两乘马车。
两乘不一样的马车。
她的心沉了一沉,便钻进了那乘稍小一些的。车内一片珠光宝气,还铺了长绒地毯,隔着绣罗鞋挠得她脚心发痒。隐约听得马鞭凌空的响,马儿缓缓起行了。
她不是傻子,她是在妓院长大的,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她不是不懂,她是太懂了。她知道皇帝看她的眼神,那就跟妓院里的嫖客看花娘的眼神一模一样。她讨厌皇宫,不仅因为皇宫像一座巨大的妓院,更因为皇帝是一个所有人都不能违抗的嫖客。
便扶香阁的花娘,若不想接客也可以装病发癫的;可哪个女子若不想搭理皇帝,恐怕便只有亡族灭家。
是因为这样,所以师父才并不顾及她自己的感受么?
两乘华辇稳稳行至北凤阙,验过名籍,宫门慢慢朝里打开。门上的千万颗冷红钉子映着春阳,无情地发着光。再行过福圣门,绕西阙楼,两乘车便各自驶往了不同的方向。
琳琅殿。
阿苦是第二次来到这座阴沉沉的宫殿了。四面都是竹帘,一条条削得整齐的紫竹签子挽着金丝络,柔顺地垂落下来,筛了光,筛了风,筛了凉气和人影。阿苦抱着自己的双臂在这空荡荡的小阁子里走了几遭,上回她被人伺候着沐浴更衣,都没有好好打量过这地方。
她的目光最后停在了墙上。
那是一堵面北的墙,光线晦暗,前面罩了灰色的帘帷,看起来还积了不少尘埃。皇宫之中,怎么会有这样冷清的所在?连洒扫的人都不来动它么?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左右张望,阁外的宦官宫女都跟死人也似一点声息都无,于是悄悄伸手,哗一下拉开了那帘帷。
她顿时被呛了满口的灰。墙顶上的灰尘扑扑簌簌地下来,好像在刷洗着什么一般。她咳了几声,转脸再看,那墙上竟现出了一轴画。
她渐渐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幅工笔仕女图,画的是一个女子斜倚着一张软榻,手中捧着一只熏炉,正对着一屋子的珍玩陈设发呆。
画的背景极其繁复华丽。齐人高的博古架,上有宝玩古鼎、玉芝如意,屏风是嵌翡翠云母的十二折,画满了孝子忠臣节妇烈女的故事。女子身后、银钩卷起的垂帘之外,更隐约可见层楼叠栋、画阁雕梁,和几笔冷漠勾勒的河山。
阿苦不是没见过画轴,扶香阁里什么风雅的东西没有?可是这幅画的构架庞大、设色精巧,却都是她身居市井所远远不能想象的。她甚至能清晰看见女子身下那铺了紫貂皮的软榻之下,画师为那铜制矮足描上的金粉。
她不由咋舌。
这么……奢侈。
只有皇宫里御用的画师,才能用这样僭越的色彩,画出这样高贵的图景。
可是,这一片错彩镂金之中,那女子的衣衫却是全副素净,只一把天青色的纱裙,秀丽的脸盘上也了无装饰。
阿苦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她金碧辉煌的四周。然后,再看了看她的脸。
这个女人一点也不高兴。她好像很冷,面色苍白,手心蜷在衣袖里紧贴着暖炉,仿佛那是她唯一最后的依靠。她紧抿着嘴唇,抿成了一条淡漠的线,而不是花瓣样的娇艳。她的眼神茫然,略微沉暗地低抑着,隐藏了很多阿苦看不懂的东西。
可是,她的脸,和阿苦,几乎一模一样。
阿苦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风吹起竹帘,竹声交错作响。这一间小阁,就是这一间小阁。
这里原该有一抬博古架,这里原该是云母屏风,而她脚下,她脚下就该是当初摆放那软榻的位置,那女子就是半躺在这个地方……
她的背撞到了一个人。
“啊啊啊——!”
阿苦捂着脑袋闭着眼睛尖叫出声!
“鬼啊——!”
那鬼似乎有些无奈,声音是中年男人的沉稳,震得空气肃穆一冷,“吓着你了?”
她是真被吓出病了。一间无人居住的宫阁,一幅年代久远的画,画上的女子还有和她一模一样的容貌……她不敢抬头,虽然明知面前是个男人,也不敢。
皇帝看她小羊羔似地瑟缩着,碧纱袖子稍稍滑落下来,露出洁白的手腕子,宛如一弯白月了无装饰。他的心莫名就被勾了一下。
他咳嗽两声,“你是钱阿苦?”
阿苦怔怔抬起头,立刻又缩回了脑袋,双膝一软两手仆地,“陛下!”
她想不起话本里是怎样给皇帝请安的了,便囫囵地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笑起来,“这都什么东西。”
她脸上羞赧,他却不以为意,挥了挥手让她站起来,目光落在她怯生生的脸上。阿苦的脸色还有些白,目光躲躲闪闪,但那容颜却不容他错认。上次他就想将她留在宫里了,如果不是未殊……
皇帝道:“这里脏得很,我们出去说。”
阿苦求之不得。皇帝抬脚,走到门边掀起竹帘一角,忽又顿住,回头,拿下巴指了指墙上的画:“你知道她是谁吗?”

  ☆、第39章 哑忍

阿苦根本不想回头看,“我、我不知道。”
皇帝玩味地一笑,“你们长这么像,你会不会是她的女儿?”
阿苦骇了一跳,“不可能,我是我娘的女儿!”
“你上回没告诉我,”皇帝剑眉微挑,目光危险地一沉,“你母亲是谁?”
阿苦的手握紧了,冷汗渗了出来,在这一刻,她的脑子偏转得飞快,“她……就是个娼妓。”
“哦?”皇帝似乎很感兴趣,“落了籍的?”
“那当然!”阿苦脖子一梗。她娘当然是落了籍的,怎么也不会是暗门子吧!
皇帝看她那副急吼吼的样子,笑道:“那改天得登门拜访一下了。”
阿苦一愣——登门拜访?作甚?然而皇帝终于走了出去,她再也不想久待此地,立刻跟了上去。
琳琅殿的正殿里设了两张小几,几上的八棱绘彩金碗里搁了四片蜜糕,皇宫大内的点心精致得不像拿来吃的,而像摆来看的。皇帝见她的眼睛直盯着那蜜糕,便道:“想吃?”
她将头摇得拨浪鼓也似,“不想,不想。”
皇帝也不与她争,只是看着她的脸。她回过头来便和皇帝的目光对上,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皇帝有一张典型的舍卢人的脸。浅淡到无情的褐眸,泛着金属样的冷光,鼻梁高挺,将刀削般的脸容分成明暗的两面。他披了紫貂领的宽大袍子,没有系带,露出里头汉制的儒衫,不伦不类,草原男子的贲张力量自那丝绸纱缎之中透出来,那气息像是兵马过境,只有烧杀掠夺,没有分毫的温存。
阿苦低下了头,慢慢地道:“陛下找阿苦,有什么事么?”
皇帝懒懒倚着御座,“听杜医正说,你医术日精,颇有青出于蓝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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