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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许 (苏眠说)


纤露冷冷道:“你也不是没杀过。”
阿苦转头问未殊:“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未殊道:“与你没有关系。”
“小葫芦呢?”阿苦踮起脚尖往人群里张望。
“她不在。”未殊很耐心地又问了一遍,“阿苦,你愿意跟师父走,对不对?”
“对啊。”阿苦笑道,“你怎么这么啰嗦。”
未殊道:“也许你不能再回来了。”
阿苦一怔,旋即摇了摇头,“不会的,我还会再回来的。”
未殊沉默了。
阿苦问人群中的窦三娘:“我娘醒了没有?”
窦三娘没好气地甩了甩手,“醒了醒了,在床上喘气呢,别惦记了。”
未殊道:“走吧。”
阿苦“哦”了一声。未殊便往前走去,人群给他让开了一条道。不让不行,因为他身前是三百禁军,身后是小王爷晏澜和数十个精壮的舍卢汉子。阿苦牵着他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随,她没有明白,自己睡一觉醒来以后,这些街坊邻居似乎都变得很陌生,变成了她所不认识的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了。
——“等等。”
莫先生发话了。
他一发话,人群顿时诡异地寂静下来,而师父也停了步,回头。
似乎莫先生是个很重要的人。
“常说天家薄凉,原来果是如此。”莫先生咬文嚼字,说得很慢,橘皮老脸上目光冷凝,众人都不敢与他对视,“莫说杀父杀母的私仇,便连灭国灭家的国仇,你也不顾了吗?”
未殊没有做声。
莫先生盯着他,许久,许久,竟尔发出一声绝望的笑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原来你真是狼心狗肺,数典忘祖——你逼得敬毅皇帝投海而死,我们竟还指望于你,我们也真是瞎了眼!”
轰地一声,仿佛脑中有什么炸开,未殊的身子微微一晃。阿苦连忙扶住了他,朝莫先生怒目而视:“你在说些什么啊!”
突然间有人跑了出来,对着他俩狠狠啐了一口,大声骂:“你怎么不去死!你爹知不知道你在伺候舍卢人!”
阿苦怒了,低下身子捡起一块石头就扔了过去:“不准骂我师父!”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臭丫头还打人?”“你怎么还有理了?”“你是不是汉人,跟了舍卢狗有脸了?”……
滔滔骂声之中,天不怕地不怕的钱阿苦终于也发憷了,她往后缩了缩,突然竟有人挥出了拳头。
那人本想偷袭,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然后冷冷一扭,腕骨碎裂。那人的双眼如死鱼一样突了出来,连痛都喊不出了,旁边的人更大叫着一哄而上——
“你还要杀人?”莫先生大怒,“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
“你疯了?”晏澜不可理喻地横了未殊一眼,而后者正面无表情地将伤者扔开,面对莫先生道:“我并不曾……”
却又顿住。
我并不曾杀人。
可是头很疼,疼得让他无法继续说话。
禁卫官兵在他们身前拦出了一道墙,明晃晃的刀枪将他们与外面的人阻隔出来,他抬眼,那刀尖上隐约有血痕,交映着漫天遍地的水光,在龙首山的关隘间,在赤海的波涛边……血红,一片血红,日头渐渐从黑夜里挣扎出来,放晴了,融化的雪混着昨夜的雨水汇流成一道道泥在街巷间肆意纵横,却渐渐被鲜血和尸体所堵塞……
“师父!”阿苦拼命地唤他——师父可不要在这个时候做噩梦啊!
他猝然一凛,环顾四周,原来竟还在这小小堂屋之中,顽民们虽动作受阻,却显然看出了晏澜不敢杀人,口上骂得愈无遮拦,粗鄙得不堪入耳。
“什么师徒,私相授受了吧?看那奸夫□□的样子,一起去给舍卢人……”阿苦还在想这是谁啊骂得这么文绉绉,不料未殊忽然拉起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他的手指纤长而冰凉,像是刚在冰水里浸过,还在微微地发抖。
他说:“上回教你的,怎么忘了。”
话音很平淡,浑然不顾四周一片倒抽凉气之声。他的步履加快了些,拉着阿苦一路走得急促,阿苦看着那素白背影,世路嚣嚣,日光之下尘埃遍地,雨水洗不到的角落里泛出腐烂的气味。
她跟着他走,没有迟疑。
***
大雨过后的天,清澈如倒扣的白玉梨花盏,太阳温煦,驱走了二月的春寒。司天台的西厢房里,阿苦扒着窗栏往外看,有燕子双□□过眼前去了,细尾如剪,在冶叶倡条间互相追逐,渐渐便望不见了。
未殊负袖站在门边,黎明空透的辰光自他背后投过来,将他的表情隐在阴影里。他们之间隔了些许距离,她又是背对着他,谁也看不清谁。
“我今日——昨日,看见太医署屋檐底下有燕子在做窝。”阿苦漫声开了口,“春天到了,什么都吵得紧。”
未殊没有说话。
阿苦又道:“太医署西边的荷花池你去过没有?那算不算皇帝的地盘?”
未殊静了片刻,终回答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阿苦眨了眨眼睛,并不回头看他,“那大历皇帝又是怎么便没了王土了?是圣上偷了抢了他的,还是他自己丢的?”
未殊又沉默了。
她其实很聪明,聪明得尖锐。在外人面前她装傻,可一到了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她的聪明劲儿就不管不顾往外冒,也不怕伤人,也不怕伤己。
不知沉默了多久,阿苦竟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牵肠挂肚,好像能把人的心都血淋淋地挖出来,却偏还那样云淡风轻。她低下头来,手指绞弄着衣带上的碧条穗子,“我是不懂你们说了什么。我被关到那样的地方,是因为你吧?”
他终于不再望她,抬手揉了揉眉心,“他们想逼我出来。”
“逼你做什么呢?”阿苦笑了一下,“往常你也去过九坊,他们那会子对你可不这样。”
“他们大约知道了什么。”
“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未殊轻轻地道。
阿苦静了片刻,又笑了一下,“是啊,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有些不敬,但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心情去计较。他似乎已很倦了,他想上前,她却又开口了:“他们是不是想利用你——造反?”
他微微蹙眉。
她却笑起来,很欢快似的,两眼弯成了两条细细的月亮,“就他们那样,卖杂耍的,开妓院的,说书的唱戏的,居然想造反?你说这好不好笑?”
他仍旧没有笑,只是紧紧地盯着她,好像担心她会突然变脸。她果然便突兀地收了笑,表情冰冷:“他们想逼你,你怕了,就把小王爷抬出来了是不是?”
“是。”他回答得很平静,“我怕他们伤了你,只有借禁军,才能直接带你走。”
“带我走?”
“带你走。”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跟你走?”
她突然转过身来,双目亮得像刀子,锋刃逼得人不能躲避,“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跟他们串通好了引你过去?”
他似乎有些疑惑了,眼神里带着几许不确定,将她凝视了一晌,才道:“可是……你并没有这样做啊。”
她突然一咬牙,“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小脸都涨得通红,她一跃站起,便将他往外推,“你出去,出去,我不想见到你!”她用了死力,竟推得他一趔趄,脚步绊在门槛上,险险要滑倒,他一手抓住了门框,素日冰封的眼神终于松动了一丝:“你不想见到我?”
“对!”她尖声嘶喊,“你走开!”
站在司天台的地面上喊他走开。她就是这样无理取闹,就是这样匪夷所思,可是她的脸容上还布着淡淡的泪痕,双眸里波光荡漾,沾了湿气的长发贴在脸颊边,有一缕窜进了衣领子里,依偎着娇小的锁骨。他移开了目光,终于是往外走去。
她想哭,可是她没有气力了。他为什么不肯说?他藏了那么多的心事,那么多。他的每一步都走得那么难,好像下一步他就会倒下一样,可是他总不倒下。她突然又迈过门槛扑了上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冰凉的颊贴在他柔滑的衣料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你怎么这样傻?”她的声音在颤抖,“你原该让小王爷一个人去,你不该过去找我的……”
“我放心不下。”他的声音像山巅的云,那么密实地压下来,她却抓不住。

  ☆、第37章 泥牛

他犹疑着,将手覆上了她抱紧自己腰身的手,缓缓摩挲,仿佛有甚依恋。她的手纤白而柔嫩,如开春的白兰花,此刻却凉得令他心头一颤。
她的身子紧贴着他的背,好像在他的脊梁骨上种了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那样清晰地搏动。她实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身量比去年初见时高了不少,此刻依偎着他的背,一片温软,吐息都能渗进他的颈项。有些黏,更多的却是痒,仿佛是那旧衣的领子挠出来的。
“阿苦。”
“嗯。”
“你讨厌我吗?”他低垂眼睑。
“讨厌。”
“那为何随我回来?”
她不说话了。
未殊慢慢地道:“去年年底,璐王杀了几个人,你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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