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确定她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半蹲下身子轻轻推了推她。
“阿苦?”
他的声音泛凉,是熬夜过后特有的清疏空旷。
她“嗯”了一声,继续睡。
他伸出两臂,抱孩子一般,一手圈着她膝弯,一手护着她头脸,将她直着抱了起来,她连酣睡的姿势都不用变。明明快十五的姑娘了,他每一次抱她却总觉得还是个孩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长得完全。他心念忽而一动——她是不是生不足月?
平常听科房里的人唠叨,他也会觉得她可恶;可是这晚上她睡得安恬,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嘴唇嘟了起来,他又想,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再可恶能可恶到哪里去?那些人一定是添油加醋了,阿苦哪里会有那么不听话。
将她抱回西厢房安置好,阿苦忽然醒了。
他抱着她颠了一路她没事儿,可身子一沾床,竟然眼睛便睁开了。
她的眸色不似他那样黑,而是淡淡的褐,像太阳的反光。他被她吓了一跳,不自然地咳嗽两声:“怎么醒了?”
“我等你呢。”阿苦精神头十足地从床上爬起来,“我等你教我下棋呢!你别想把我撂给赵主簿,他都告诉我了,你才是最厉害的!”
他一怔,“——所以你在仓庚园外睡着了?”
她撇了撇嘴,“这不是不让我进去嘛……”
“你可以进去。”他说。
她大喜过望:“真的——”
“只要你走得出来。”
她索性转过头去。
他人已经走到了门边,侧身想了片刻,还是走了回来,低头看着床上生闷气的小东西,“我最近有些忙。”
不理他。
“你先跟着赵主簿学,他是教过王爷公主的。”
不理他。
“往后别睡那样地方,夜里凉。”
不理他。
他终于叹了口气,“到底怎的了?”
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到她细弱的肩膀抽了抽,然后就是特意放大的抽噎声。明知道她在装模作样,可他还是略略着了慌:“我今日回得晚,原以为你早睡了……”
“你没回来我才不会睡!”她突然扯着嗓门控诉,回过头来,竟当真挂了满腮的泪水了,惊得他心跳都停了,“我跟着你去的仓庚园,你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揉了揉眉心,“我没有看见你。”
她呜呜哇哇哭得更大声了。“你坏,你混蛋,你把我拉这边来不让我见我娘和小葫芦,你自己又不陪我……”
他没辙了。侧首看着她闹,目光沉默,好像无奈里隐忍。她呆了呆,还想大哭,他却忽然伸手捧住了她的脸。
泪水滑进了他的手指缝里,似乎有些黏腻,让他忍不住在她嫩白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他定定地看着她,烛火将他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那一双幽深的眸子像两丛无底深渊。他凑了近前,却看见她湿润眼底的惊惶,像弓箭之下瑟瑟发抖的鹿。
他终究无声无息地放开了手。
还是个孩子。
她依赖他,希求他的陪伴,就像孩子一意要抓牢自己喜爱的玩具。她眼中的世界是围着她自己转的。
当他心念微动,想要入侵她的领域,她便本能地害怕起来了。
不过如此而已。
阿苦已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她方才险些以为他又要亲上来,他靠得那么近,她脑中电闪雷鸣,危险,兴奋。他远开了,她才得以平复,自壮声威般摆出自己所能做出的最吓人的表情,瞪着他。
“你轻薄我!”她指控。
“我错了。”他爽快承认。
她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发泄,拿着瓷枕就砸了过去,他一闪躲开。他就是这样,他承认错误很利落,可是他犯错也很利落。他做决定很快,而且不容置疑,他要碰她就碰她,要放开就放开,他根本不会犹豫,他从来不会犹豫。
他看似温和,其实独断。
他凝视她半晌,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把膝盖蜷了起来,还如猫儿一样,保护自己的姿势。他轻轻开口:“你要我怎样陪你?”
她不答。
“那我今日不去面圣了。”
她很别扭地道:“圣上没叫你?”
“叫了。”他顿了顿,“今日大军出征。”
她呛住,“那你还不去?”
他看了她一眼。
“不去。”
她沉默了很久。
“为什么不去啊?”
像是明知故问,又像是刨根究底。像是忐忑期待,又像是破罐破摔。
他的回答却出乎她意料。
他说:“你着凉了。”
☆、第21章 香寒
阿苦是真的着凉了。
没有谁在十月末的半夜里躺外头睡一觉还能不着凉的,即使是铁打的钱阿苦。
她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发着热,未殊忙里忙外给她熬药。他毕竟是男人,请了后院的厨娘去给她沐浴,她却不肯,说哪有发热洗澡的道理。
未殊道:“她不肯就算了吧。”
阿苦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只得又对厨娘说:“你可以出去了。”
厨娘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发热当然要沐浴,那丫头什么人,仙人宠她都宠成傻子了。然而厨娘还没走到半途,却又被人叫住:“那个……还是麻烦你过去看着她。”
回过头,还是仙人。仙人一贯地冷淡淡面无表情,可是目光里有些什么危险的裂隙松动了,好像就再也难以维持他那副拒人千里的样子。他说:“我需要去一趟太医署。她已经睡着了,你陪着她。”
厨娘应承下来。
于是,在大昌皇帝御驾亲征的这一日,从五品的司天台正并没有去送皇帝出征,而是去太医署给他徒弟拿药了。
今日特例,太医们乐得休假,御药房里只有一个吊儿郎当的小宦官守着。他大约没见过未殊,冲头就问:“你谁啊?怎么进来的?”
他安安静静地道:“在下司天台容成。”
那小宦官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仙仙仙人?”
他点了点头,“劳驾公公,在下来拿几味药材。”
小宦官自然点头哈腰,忙不迭带他进了药房任他取药。
他早已拟好了药方,很快就从无数格小药屉里找出了阿苦需要的那几味,心里有了挂念,动作自然而然带上了浮躁,匆忙要走时,衣角被药柜腿儿挂住,他蹲下身子去解,眼神却瞟见了最低一格的药屉上那方写着药名的纸。
明黄的条子,意为御用,闲人不可妄动。三条横线,意为有毒。
“无期解”。
名字就透着一股诡异。
有可能是未殊一直以来都很好学,看到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成药,他便忍不住想去探究一番;不过也有可能,是他今日真的撞邪了。
他轻轻地将那药屉开了一条缝,没有让那黄条子被撕破。
他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
便又十分平静地合上了药屉。
他直起身,抱着药材走出来,对小宦官微微点了下头,便离去了。神态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嘴唇白了。
***
未殊回到司天台先去西厢房,阿苦昼寝正酣。厨娘说这丫头醒过一次,问仙人在哪里,她答说去太医署了,丫头也没多问,喝了粥又睡。
未殊看了一眼床上睡着的人,娇小的身子团在被褥里,松软的长发像缠缠绵绵的海藻铺散着,苍白的面容卸下了所有的顽劣和防备,漂亮得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偶娃娃。他转过身,去后厨给她熬药,守着药炉子发呆。
他再来的时候,煨了一只小熏炉,递给厨娘,让她塞进阿苦的被褥里。天色阴沉无光,太阳隐在厚实的云层之后,日昼昏,杂云气,今日不是好天。
黄昏时分,厨娘也要回家去了。未殊将房中的炉火又挑热了一些,帘帷被冬暮的风吹起又落下,桌上的药汤搁得久了有些凉。
这一觉,阿苦睡得踏踏实实,连梦都没有,直是黑甜广袤的一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身子还是又乏又热,汗水黏着衣料和被褥,眼皮子都沉沉的。可是她偏偏看见了那人,瘦瘦高高的身影立在窗边,日暮的辰光将他的侧影切割成单薄的纸,好像风一吹就能飘散开了。
她忍不住想叫他,可声音却是哑的,她滚了滚喉咙,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却已三两步走了过来,“阿苦?”在桌边停住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她每每摆出这样可怜兮兮的表情都往往另有文章,可他却偏是不能抵抗。他想了想,问她:“要喝水?”
她拼命点头。
他将水杯和药碗一同端了上来,道:“今晚再喝一服,明日便能好了。”
她偏着脑袋看他,眼神渐渐地清醒了,说出了话来:“你去太医署拿的药么?”
她记得。他答应了要陪她,却还是离开了片时。她都记得。
可是她却问得这么婉转。
他不痛不痒地“嗯”了一声。
她突然捧起药碗,仰头喝了下去,好像那是酒一样。他连忙提醒她:“这个加了生姜……”——她已经呛得咳嗽起来。
他连忙去拿毛巾给她擦拭,她却一把抓住了他雪白的袖子。他回头,她的眼睛冷亮得不容他躲避:“陪我。你说好了的。”
“我……”我拿毛巾。他想说,却没有说。于是在床沿坐下,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揩去她嘴角的药汁。她猛地一战,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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