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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许 (苏眠说)


“我……”她顿了顿,“我吃完了。”
他这才看向她,忽而伸手,秀气的手指轻轻抹掉了她嘴边的饭粒。
手指冰凉的触感令她轻轻一颤,仿佛唤起了什么记忆,她突然问出了口:“你今天早晨亲我了?”
他一怔。
她就那样毫不避讳地看着他,在这昼入于夜的最为昏昧的一刻,眼神明亮得就像天上的星子。他突然回忆起了黎明时分她做噩梦时的可怕样子,还有她的嘴唇,花瓣一样,柔软而馨香,那一种飘渺的感觉攫住了他的心,他感到痛了,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这样痛,可又这样期待。
“你魇着了。”他低声说,“差点窒息。”
她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竟不再似个小丫头,而恍如一个成熟的女子。一眼过后,她却又变回了原样,“你亲我我也差点窒息。”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他很认真地答道。
阿苦低下头捻着衣带,半晌,抬头笑道:“没关系。”
未殊的眼光一错也不错地凝注着她,好像一定要从她的表情里找出什么破绽。她却转身去斟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呈给他,他的手接过茶杯,眼眸却仍胶着在她身上。
他从来不懂得什么叫礼数。
她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只觉得脸红得快要藏不住,跺了跺脚道:“你要不要休息会儿?”
他已经一日一夜没有休息了。
他捧着茶杯,低头,长长的睫毛安顺地垂落,脸庞透出疲倦的苍白。开口,说的却是与她全不相关的话题:“圣上要御驾亲征。”顿了顿,“你要谨慎一些。”
她莫名其妙地应:“知道了。”
“司天台里,随你折腾。”他揉了揉眉心,“只要别折腾到外头去。”
这是不罚她的意思了?她开心极了,眉飞色舞:“师父放心,我一定给您省心!”
他失笑,摇了摇头,不拆穿她。
她却看得呆住。
师父……师父笑了。
师父笑了!
这天晚上,阿苦做梦都是师父的笑。那眉眼都盈盈地荡漾起来,秀丽如一幅画儿,嘴角微勾,表情温和而宠溺,他在梦里一直对她笑啊笑,她看得气喘吁吁,几乎端不稳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她大半夜地从梦里挣揣出来,捣腾出自己包裹里那只玉环。当初他盯着她收拾行李,她费了好大劲才没让他看见这个,那件白袍子终归是撂在了扶香阁。嵌金丝的龙凤玉环,触感温凉,宛如他轻扣的指尖,留下的痕迹淡得让她心慌。她将那玉环贴在脸上,便那样傻呵呵地笑,眉梢眼底,有不为人知的风情渐渐生长出来,那风情有多撩人,她自己都不知道。
一庭之隔,在院落东头的房间里,未殊也没有睡着。
皇帝御驾亲征的决定并不令他意外。舍卢人马背上立国,南方叛乱,皇帝宝刀未老,当然要御驾亲征。他早已推算出了今冬的旱灾和兵乱,可是他没有料到近在咫尺的祸患。
那一群杀手来得真是诡异……
他今日在皇宫里遇见了晏澜。晏澜掌京畿禁军,赶入来时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拉着他道:“那些贼人不是冲你来的,是冲钱姑娘。”
他更加疑惑不解。晏澜叹了口气,问:“她爹娘是谁?”
“她母亲是扶香阁的……她父亲,我不知道。”
“我看她那性子,惹上个把杀人的仇家完全不是问题。”
未殊好看的薄唇抿成了一道细线,很严肃地看着他。
晏澜笑起来,“得得得,你紧张什么?人都给你拐回司天台了,难道还能丢了不成?”
就因为他这一句话,未殊回司天台的路上心都是悬着的。阿苦就像一阵风,他怕自己抓不住。她经常失约、撒谎、逃跑、丢三落四,他刚刚把她带回来不到一天,就已经在担心她一声不吭地离开。
可是回到署里,他看到她竟然还在,还活蹦乱跳地把漏刻科的人都搞哭了,他那颗心终于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他有一种感觉,她不会再离开他了。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有这种感觉,他也没有去深想,她是不是在很久以前,就的确曾经将他抛下过——
那么一次。
***
当钱阿苦把漏刻科、天文科、历科全都玩遍之后,哀鸿遍野之中,未殊终于拿出了一张棋枰、两只棋盏。
她当然认得这是什么。“我不会不会!”连连摆手,“太风雅了!”
他顿了顿,径自开了棋盏,拿出其中晶莹剔透的玛瑙黑白子,先摆好了四星,然后开始讲解规则。
他好像一点脾气都没有,可是当你对他发脾气的时候,他根本不会搭理。他只会按自己的意思来。
阿苦已经发现了,这个看上去温吞水一样的师父,其实最固执。
他讲得很慢,但她依旧听得云里雾里。讲完之后,他执着白子在棋枰边缘敲了敲,微微低首,那样子好看极了。
她就这样看着他,把他教的东西全忘了。
“赵主簿是黑白国手,”他淡淡地道,“你可以多多请教他。下棋能让你安神。”
赵主簿?她眼睛睁大了,像个孩童找到了新的玩具,笑了起来,“好啊好啊!”
大半个京城外的永阳坊里,团着老妻吃着饭的赵主簿忽然打了个喷嚏。
未殊看她一眼,“司天台中没有台副,赵主簿位次仅在我下。”
那个老家伙,竟然这么大官?她吐了吐舌头,心里却开始琢磨怎么折腾赵主簿。
悔棋、偷子、推棋盘,这些都不算什么,赵主簿看她是小孩子,全都忍了;但最痛苦的却是,她太爱说话了。
“哎我听师父说,你官阶儿挺高?到底有多高呀?”
“……正七品。”
“那也不是很高嘛。师父也才从五品是不?哎你知不知道,我师父是从哪儿来的啊?”
“……不知道,我是太烨三年入司天台的,那时候他已经在了。”
“那时候他就从五品了呀?”
“……当时圣上只是将他锁在司天台。他平素都在考星塔上,寻常人不能见。”
“考星塔?”阿苦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那里有什么?”
“……不知道。”
“圣上好像很看重我师父?”
“……是。”
“为什么啊?”
“……我听闻圣上和娘娘是看着他长大的。”
阿苦险些把下巴磕在棋盘上,“什么?长大?师父……师父难道不是出生就这样,不老不死,长命百岁的么?”

  ☆、第20章 味苦

赵主簿怪异地瞥她,“圣上封他容成仙人,我们才叫他仙人。他今年也才廿三岁。”
阿苦那浅茶色的眼睛机灵地一转,“他才廿三岁,你们就这样听他的话?”
“嗯。”赵主簿想了想,“他是不世出的星占奇才,可以预知天机。”
阿苦索性将棋子一扔,两手撑着腮,扑闪扑闪着大眼睛看他,“圣上看重他,是不是就为了那些天机?”
“大约……”赵主簿忽然闭了嘴,谨慎地看向她,“你问这么多作甚?”
她撅起嘴,“我师父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赵主簿道:“你师父才是黑白国手,你不知道吧?他把你推给我,明摆着不想搭理你。”
她的目光定住了,表情也僵了。
赵主簿一击得手,不再赘言,径去捡拾棋盘上杀得七零八落的黑白子,一边说道:“仙人让你学弈棋是为了定你心性,要说输赢,你还差得远呢。”
阿苦咬紧嘴唇,绷了半天,突然道:“你等着瞧。”
赵主簿一愣,旋即笑着摇了摇头,正如个最宽厚的长者。
皇帝要御驾亲征,似乎事务便格外多了起来,每日都召未殊入宫,给几个将帅军师讲授兵阴阳法。阿苦一天到头也难得见到未殊几次,这日好不容易把他盼回来了,正要开口,未殊却并没看她一眼,足不沾地地往北边去了。
阿苦反应过来,仙人大约是要上考星塔。她早被警告过了,那地方寻常人不能涉足。
她只敢跟到仓庚园门口,无可奈何地哀哀看着他远去了。她不知道他会在考星塔上待多久,索性在仓庚园门前坐下,抬头看星星。
冬天了,星辰稀少,只那月盘更显明亮晶润。她来到司天台已经快一个月,不知道扶香阁那边怎样了?
其实师父也是紧张过头了吧,她就呆在扶香阁,能出什么事儿?虽然每隔三天跑一趟城北是有点劳累……不过她可是铁打的钱阿苦哎。
她脑子昏沉沉,夜里风凉,她往月洞门边偎过去,像只猫儿似地把自己整个人都蜷进了枯草堆里。小时候她贪玩,当她不想让弋娘找到自己,就会这么干。
她不知道还有一种动物也喜欢这样,那种动物叫鸵鸟。
待未殊从考星塔上下来,时辰已近平旦,无妄都已回去睡熟了。他一个人目不斜视地穿行过草木凋敝的仓庚园,走出月洞门时,忽然感到有什么异样。
他回过头去,仓庚园中万物静谧,什么都没有。他又扫视了一圈,确定,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时,脚边的草丛里发出“嘤咛”一声,似婴儿梦里的娇啼。
他低头去看,好像被人猛敲了一记,整个呆住了。
阿苦抱紧了双膝靠着月洞门睡得正香,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还砸吧砸吧嘴。她的脸容在月光下白得仿似透明,长发披散覆了全身,像个最温顺的小娃娃,还是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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