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葫芦道:“人是不能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的。你不能嫁给李继忠。”
阿苦反应了老半天,才想起李继忠是李大饼子的正名。
小葫芦又说:“你要是想不明白,你就不该现在嫁。”
“可是我娘逼我嫁,我也没有法子。”阿苦下意识地反驳。
小葫芦笑了一笑,“是吗?”
她抬手便要关窗,被阿苦一把抓住了窗棱子,“那你和小王爷打算怎么办?他可是舍卢人的王爷!”
小葫芦仍是笑,不说话。她的笑容那么美丽,美丽得有了几分寂寞的味道,竟让阿苦感到有些难受。
小葫芦合上了窗,阿苦转过身,看见月光妥帖地洒满了人间。
这天晚上,在九坊摆煎饼摊的李继忠,死了。
***
小阁之中,帘帷静默垂落,未殊端坐蒲席上,对着式盘静坐发呆。
晏泠隔着轻飘飘的帘帷望着他,那么飘渺的一个男人,真像外界传言的神仙一样,仿佛一不留神便能乘风飞去。这样的男人,不知到底还有没有心?
“李继忠是不是您杀的?”她压低了眉毛,颇有些小孩子似的忧悒。
未殊抬起了头,“什么?”
“我们舍卢人,不作兴汉人那套假模假式。”晏泠咬咬牙,目中晶莹,“原来仙人这样心疼那窑子里的小姑娘,都肯为她杀人了。”
未殊道:“不是我杀的。”顿了顿,又道,“请殿下不要在司天台地面侮辱小徒。”
晏泠呆了呆,渐渐地,眼底蓄起了泪花,口气却是嘲讽的:“本宫听闻令徒可是真心想嫁他的,这一来令徒不知该有多伤心吧!”一跺脚,转身便走。
未殊并不留她,只是略微怔忡。秋深了,垂落的帘帷之外是一庭空阒的冷。他站起身来,无妄问:“公子要去哪里?”
他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他从来都是无处可去、无人收留的,不是吗?
下人来通报说宫中请仙人过去一趟。他揉了揉太阳穴去更衣,心中想,他还是有利用价值的,他在这世上,还并不是全无聊赖的。
含光殿。
当朝皇后胡氏,与阿穆尔是草原上的夫妻,恩情最深,然而从无子嗣。后来阿穆尔成了可汗又成了皇帝,连姓名都换成了汉文的,身边的女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沐阳公主晏泠的母亲璎妃就是其中之一。胡皇后容貌并不算顶出众,只是声音温柔,不似草原,倒似草原下的流水。
按理外官不可入内廷,古公公却带着未殊旁若无人长驱直入了。
“仙人辛苦了。”胡皇后微微笑着道,“仙人请喝茶。”
茶里有股马奶味。未殊放下了杯子。
“仙人占算灵验,本宫常听陛下说起,十分佩服。”皇后眼波轻柔,声调缓慢得催人入睡,“仙人上回不是跟陛下说有旱情?这会子奏报已送到乾元殿了。”
未殊的表情这才有了一丝变化,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皇后端详着这个黑发白袍的年轻人——是真的年轻,肌骨清瘦,容颜冷隽,一双眸子黑不见底。她熟悉这个年轻人,她是看着他长大的。
“仙人近来还头疼吗?”她温和地问。
未殊抬眼,眼神有一瞬的错愕,胡皇后没有放过。
“仙人想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头疼?”
“不劳娘娘了。”未殊安静地道,“在下正在学习岐黄之道。”
“仙人真是通才。”胡皇后不以为忤,反而笑得愈加适意,“本宫是想拉拢你呢,这天下除了圣上,也就本宫认识你最久了吧?你不帮本宫,却要去帮那些外人吗?”
未殊沉默。
“本宫还听闻你最近收了个小徒弟,结果闹得心烦。本宫就顺手帮你解决了一下,倒也不求你报偿什么……”
未殊的目光骤然一冷。
“只是本宫今日能杀了李继忠,明日也能杀了钱阿苦。”皇后温柔地道,“仙人不如考虑考虑,帮本宫参谋参谋?”
☆、第15章 秋夜
李大饼子落葬,阿苦没有去看。
她现在知道了李大饼子也并非是喜欢她才想娶她,他是花着别人的钱帮别人办事。沐阳公主讨厌她,所以要李大饼子把她娶回乡下去,这一层她已经想通了。可是沐阳公主为什么讨厌她,她想不通。
“因为她喜欢你师父啊。”小葫芦倚着窗栏往嘴里抛杏仁,漫不经心地道。
“她喜欢我师父?”阿苦愕然。
小葫芦点头,“嗯啊,就她看他那眼神儿……啧啧。整个一痴女子。”
阿苦更加糊涂了,“她喜欢我师父,为什么就要讨厌我啊?”
小葫芦给噎着了,咯咯咳嗽了好久才把那果壳吐出来,脸都红了,“这,这是有点儿纳闷啊……她吃醋了吧!”
阿苦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懂了。”
吃醋么,妓院里男人打男人,女人打男人,男人打女人,女人打女人,她见得多了。吃醋的人是不讲道理的,她懂。
然而小葫芦那边却没声息了。她纳闷地走过去,和小葫芦并肩站在窗台边往下看——
那人也正抬起头望着她,白袍子迎着暮秋的夕光,险些晃瞎了她的眼睛。
她呆呆地看着他,他却也不动,就那样平静地与她对视。他的眼神很深,是她不愿去探究的深,他望着她的时候,她会有一瞬的眩晕,然后便是失落,仿佛在梦里一脚踏空、小腿猛地一抽却只能踢到空气,那样地失落。
旁边已经聚集起了围观的人。上次开窗嘲笑阿苦的那个年轻娇美的纤露正徘徊在他周围,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纤露是扶香阁正当红的头牌,她上去了,旁的花娘便不敢再上,只能暗地里戳她脊梁骨。垂髾飘动,叠胜轻摇,夜风中浮动的胭脂香气令人闻而欲醉,未殊就站在那一片花红柳绿的中央,安安静静地抬头望着她,钱阿苦。
她知道他今晚为何这么招眼。因为他没有戴面具,这个呆子。一身了无装饰的白袍子,一把青色的衣带,衣带扣上空空的,连个玉饰都没有。夜色是在一瞬间铺下来的,褪了面具的他的脸,干净得就像今晚的月亮,清冷得就像今晚的月亮,遥远得就像今晚的月亮。
“这位公子,可有中意的人了?”纤露团扇掩面,笑得矜持,眼角斜飞出一缕风情,“那是花娘的女儿,可不是花娘。”
未殊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话。
纤露不由得往上头看了一眼,却见阿苦也正发着痴呆,心里冷笑一声,便娇笑着去拉他的衣袖:“哎哟公子,要不我带您去见她?”
未殊表情微微松动,阿苦听不见他们说话,却只看到纤露拉着他雪白的袖子将他往楼里引,心里一下子发了急,两手撑在窗台上便跳了下去——
围观的人们发出一阵惊呼!
小葫芦倒一点不着急,就那样看着阿苦落到一楼的房檐上,敏捷地一滚便跳下了地,可是还没站稳,身子就被人抱住了。
这一来直把阿苦吓得脸色煞白,跳个楼都没有出事,偏偏被人一抱就狠狠一趔趄,一脚便踩在了那人的鞋履上。她转头便要骂流氓,却听见耳畔低低地“嘶”了一声,她的脑子轰地一声傻掉了。
未殊好不容易揽着她站稳,便放开了她。“你不该这样跳下来。”他过了半晌,才说出话来,话音已没了起伏。
阿苦低头理了理裙子,便没再把头抬起来。
“你母亲在哪里?”他说,“带我去见她。”
周围一片倒抽凉气之声。
她困惑了,嗫嚅着道:“你见她干嘛?”
他不再回答。她无奈地败下阵来,“你跟我来。”
弋娘在前厅里陪酒,阿苦死活拖了她出来,穿过厨房,来到僻静的后园子里。弋娘喝得有点多了,还在不断念叨:“你别怪你娘狠心啊,李大饼子死了,我一个做花娘的也不好去看他是不是,我还得赚钱养你啊是不是……”
“他死就死了,跟我没关系。”她还没有把自己那天听见的事情告诉老娘呢。
“哎你怎么这样心硬啊你这死丫头,他好歹给你送了那么多钱,不然你现在吃的穿的都哪里来的——”弋娘突兀地顿住了话头,将后园中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三遍,慢慢开口,“尊驾是……?”
“这就是我师父。”阿苦低声说着,躲到了弋娘身后,不想看他。
未殊上前一步,礼貌地一欠身,“在下司天台监正,有事叨扰,还望海涵。”
阿苦听得耳朵都痛了,仙人何时这么讲礼数了?
弋娘却很平静:“司天台?有何贵干?”
“钱姑娘资质聪颖,在下希望能带她入署教习。”
阿苦云里雾里,而弋娘已皱起眉头,“什么意思——你要带她走?”
未殊略一停顿,“是。”
弋娘下意识地揽住了身后的阿苦,活像是在老鹰面前护住小鸡的老母鸡,“这怎么可以,她得待在我身边。”
“待在您身边,然后落娼籍么?”未殊安安静静地道,“她已经成人了,若要挂牌,也在最近了吧。”
阿苦的脸红了,弋娘的脸黑了。
弋娘脸黑自然因为未殊话语的尖锐,阿苦脸红却是因为那句轻飘飘的“她已经成人了”。
而未殊仍未觉出丝毫不妥似的,“在下带钱姑娘入署,可以保她脱籍,教她一技之长。若悟性好了,还可成为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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