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耀里外都待过,现下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如此说来,咱们需不需要先去拜访一下祭酒?”
国子祭酒独孤皓,正是他们的直属顶头上司。底下的博士之类,那就肯定不用提前拜访了——说实话,两人就等着那些人上门就好。
顾东隅翻了翻和公文一起送达的官服。照他以前的脾气,肯定是无可无不可,随便。然而这次,却不能那么任性了。如若想翻盘,就该把每一步都计划好!
“去,怎么不去?”他笑道,眼睛里却没有任何波动。
既然是上门拜访,两手空空确实不好。两人合计了一番,没拿太贵重的东西。因为他们不太了解独孤皓,而且以后也有的是机会,就挑了些中规中矩的——
顾东隅手绘立轴一副,元光耀题诗,再按上两个人的印章。
如此准备好,元光耀交代了元非晚看好弟弟,便和顾东隅一起出门了。大概是不凑巧,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上门。
元非晚那时正在自己书房里练字,顺带监督元非永一起。元达告诉她有人拜访的时候,她还没当回事。“估计是国子监里的人吧?博士还是别的?”
元达一脸为难。如果真是就好了!
见他这种反应,元非晚有些狐疑。“拦不住的人?”
元达急忙点头。“来人说他姓顾。看衣服,至少是个三品官儿!”
元非晚原来还想,他们刚回长安,大多数人肯定还在观望,不会有多少人来套近乎。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只有德王。然而德王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冲到她们府上,那来人就很有问题了——
如今这么一听,哪里只是有问题?这可是很大的问题啊!
“姓顾?”元非晚反问,心里已经有些猜到对方的来头了。“右散骑常侍?”
“他没有说,但好像是……”元达眼睛瞪圆了。“您怎么知道的?”
元非晚放下了手中的毛笔。“人在哪里?”
见元非晚如此动作,元达已经知道她要出去了。“就在厅中候着……大娘,你等着,我先去布帘子!”
“去吧。”元非晚点头。
一边的元非永见到这一幕,眨眨眼,又眨眨眼。“阿姊,你要出去见客?”他怎么觉得这事儿不该他姐做呢?
“阿耶和世叔刚刚出去,怕是不会很快回来。”元非晚回答。
“那可以告诉他,让他等下再来啊!”元非永立刻道。
元非晚笑,这事儿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右散骑常侍隶属中书省,官衔正三品下。而国子司业呢,官衔从四品下。通俗地说,领导下来视察民情,可以叫他等或者改日再来吗?就算不是直属上司,也够呛啊!
“就一会儿功夫,阿姊去去就来。”这种大道理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元非晚只这么告诉弟弟。“若是等我回来,你这一页纸还没写好……”她拖长音,“后果你知道的。”
这摆明了是威胁,元非永没忍住对她做了个鬼脸,但还是把注意力转回书桌了。
元非晚暗自松了一口气。她出了门,转弯去了隔壁院子的书房,再出来时手里便拿了一个信封,这才往大厅走去。
顾东岭坐在大厅的实木雕花长几后,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大门——没错,由于他品级高,下人们只能请他坐主位,其他该有的待遇也一样不少。
虽然闻到蒙顶石花的香味儿,知道这必定是元顾二人回长安时经过剑南道所采买的,但顾东岭连掀开茶杯盖的欲望都没有。因为他这次登门,只为了一件事——
他弟弟,顾东隅。
光听名字,就能猜出两人是兄弟关系。只要知道,顾东岭是嫡长子,顾东隅是庶长子,差距就大了去了。
嫡庶之间,向来泾渭分明。不说地位会像主仆一样,但嫡子能得到的肯定要比庶出的多得多得多——比如说长辈的关爱啦,别人的注目啦,能分的家产啦,以及飞黄腾达所必须的人脉啦……
最明显的差距,就是门荫。
正因为顾东岭毫无疑问地继承了门荫这种好处——进入国子监读书、再考科举——顾东隅就只能读读普通官学了。不过,顾东岭现在才做到右散骑常侍,顾东隅早三年就做到他顶上的中书令,两人的才能高低十分明显。
换做是心眼小一些的人坐在顾东岭这样的位置,怕是视顾东隅如眼中钉肉中刺。然而顾东岭并不那么想。弟弟有能耐是好事,他们便可以一起壮大顾家……
但他现在焦急不安地坐在元府大厅里,就知道这只是个美好的愿望。
顾东隅回到长安时的动静没有离开长安时大,但顾东岭好歹是个正三品,这些消息早在朝堂上听见了。前两天,刚听到郑珣毓说入流官员已经全部回京时,他还高兴着,觉得下朝回去就能看见自家弟弟了……
然而没有。
顾东岭有些疑惑。但他又安慰自己,顾东隅也许有些急事,处理完便会回家。
可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家里还是没有多出一个弟弟来。问家中下人,也说从未见到顾东隅。
这下,顾东岭坐不住了。他隐约有些不太好的猜想,但不敢相信。所以,今天一下朝,他便朝着元府来了——谁都知道顾东隅和元光耀是极好的朋友,更是一起从岭南回来;那么,元光耀一定知道顾东隅在哪里。
顾东岭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的。到了元府,他随便一问,就知道顾东隅不仅在元府,而且打算在元府常住下去……
这什么意思?怎么可以?
所以,虽然知道顾东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顾东岭都准备守株待兔。照目前的情况看,顾东隅是铁了心不想回顾府,他一定得把这事儿搞定!
元非晚从后头的侧门走进大厅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顾东岭。面前的茶一口没动,脸上的神情颇是有些风雨欲来——
得,顾东隅就会把这样的烂摊子扔给她!亏她还叫顾东隅一声世叔呢!
“芷溪见过顾中书右散骑常侍。”元非晚立定,才出声道。
“……嗯?”打死顾东岭都想不到,他竟然先等到了一位少女。事实上,元达挂帘子的时候,他还在烦恼弟弟的问题,根本没往心里去。但元家宝树这个称号也不是白叫的,他马上就回过味来:“你就是元司业的女儿吧?元家宝树?”
“顾常侍谬赞。”元非晚不动声色地道。“不过是些虚名,倒让顾常侍见笑了。”
虚名与否,顾东岭其实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为什么元非晚会出来见他。“东隅还没回来,我便等等。但你这是……”他忽而想到了一个可能——
元光耀的家教自然不会让女儿贸贸然见外客,除非有人之前就交代了她……不会吧,顾东隅连他的面都不愿意见?
隔着纱帘,元非晚能看出,顾东岭已经想到了那种可能。她也不点破,只道:“世叔交代,若是顾常侍来,便由芷溪将这封家书交予您。”她略微抬手,元达立刻接过了信封,转身走过去给顾东岭。
“这……”掂着手中轻飘飘的信,顾东岭有些不可置信。上面的字确实是顾东隅的字,然而顾东隅就打算用这封信把他打发走?
“世叔说,他觉得您现在就该拆开看看。”元非晚补充道。其实这句后面还有半句“免得以后后悔”,但她觉得顾东隅不是很正式地在说这个,便省略掉了——
虽然好像不是对仇人的语气,但总归不是好话啊!
顾东岭听着这把不疾不徐的声音,手中动作起来。信封轻飘飘,里头也确实没写什么。实际上,那封信纸上就八个字——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顾东岭嘴唇无声地蠕动着,把这句话念了一遍。这本是一句劝说人们珍惜将来时光的良言,但为什么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呢?
再念了两遍,顾东隅终于明白了。东隅东隅,指的难道不是过去,而是他弟弟本身?是说,过去的顾东隅已然逝去,现在的顾东隅将会重新开始?
顾东岭拿着这封信,神色变幻莫测。好半天,他才道:“他说的,就这些吗?”
元非晚瞧他神色,便知道这事已经成了一半。顾东隅不愿意主动送去这封信,不愿意自己和顾东岭见面,偏要委托她这个外人在对方找上门来后拿出信……
看来顾家的确有些问题,但问题的主要部分不在顾东岭身上,或者并不是剑拔弩张的问题!
“世叔还说,请您早些回去,有人在等您。”
如果说顾东岭之前还有些微期望的话,现在也被完全掐灭了。他嘴唇不易察觉地抖动着,仿佛伤心,又仿佛挣扎。
又是好半天的沉默。客人不动,元非晚也不出声催促,只耐心等着。
“他的好意,我知道了。”最后,顾东岭终于站了起来。“多谢招待。”说着,他便要朝外头走去。
这话说得……元非晚又扫了一眼没被动过的茶杯。“那芷溪叫人送您。”
“不必了。”顾东岭回答。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现在看起来瞬间老了好几岁。
元非晚在后头目送他的背影,不得不揣摩顾家的爱恨情仇。然而,顾东岭走到一半,却又回头补了一句:“告诉东隅,我不会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