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卿三年克己复礼,传道授业,有教化之功。故擢国子司业,从四品下,即日出发。
这个大消息震动了整个嘉宁县。国子司业是国子监——也就是全国闻名的贵族学校——的副职,上头还有一个从三品的祭酒。但这事重点不在正副,而在于元光耀要被起复了!
“这真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本来就该这样!”
“可元先生还在孝期吧?这消息八成还没到长安!”
“有丁忧就有夺情,事在人为嘛!”
念着元光耀平时的好处,有人自发地牵头组织,给他写了一份百人请愿书,请胡县令代为上交。而胡县令呢,对自己的地界上起复了个京官,也乐见其成——
开玩笑,多个朋友多条路,更何况是长安的;他干啥要给自己添堵?
于是,胡县令自己撰写了一份差不多意思的报告,和请愿书一起递交。
元光耀知道这件事后,十分感动,便把自己卖了宅院的钱和其他闲钱一起送给了当地州学,让他们留作给贫寒学子的学费或者是上京赶考的路费。元非晚也没落后,她直接把从老夫人那里拿回来的所有东西都捐出去了。虽然她这么做时借用了元光耀的名义,但元光耀稍微一提,众人也就明白了,直称赞有其父必有其女。
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
在那一把大火后的第三天,元光进举家搬迁,不知所踪。半个月后,黄素和元光宗和离,然后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嘉宁。再过一天,元光宗窃盗之事败露,彻底没了翻身指望。
又半个多月,元光耀卖掉了宅院,不久后他的调任书和元光宗的免职书也随之抵达。能留的都留下了,他带着儿女仆从轻装上阵,向长安进发——
当知道老夫人死于火灾这个消息之后,他愣了半天,然后就吩咐元信去置办孝服等物。人死如灯灭,较劲也失去了意义。而三房悄无声息地搬走、二房彻底败落,这接二连三的事情让他彻底麻木了。
他不想再说什么,也如同他已经什么都不想。没有了爱,也就无所谓恨。那些他本很在意的事情,现在就如同云烟一般,风吹过就散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远远抛开;在他们面前的,正是一条崭新大道!
至于顾东隅,他的调令也发到了嘉宁。胡县令一看,本来该发到钦州的东西却在他这里(明显知道顾东隅并不在钦州),顿时就明白人家上头有人,做事当然更加痛快。
就这样,一行人踏上了和贬谪时一样的漫漫长路。不过好在心中有希望,足以支撑他们克服各种艰难险阻。
现在,眼看着离长安只剩一日路程,谁人不激动?
别说水碧和谷蓝按捺不住欣喜之情,就连元光耀,这一夜都翻来覆去睡不着。最终,他忍不住披衣而起,去外头看看月色。
无独有偶,顾东隅也没睡。听到外头的声响,他也起了身。
在顾东隅推开房门时,元光耀听见声音,便回头去看。等人走到身侧,他才道:“所谓近乡情怯,大概就是咱们现在这样吧?”
顾东隅没肯定也没否定。“没什么可怕的,”他低声道,“左右最坏的已经尝过了。”
元光耀刚才的那点苦笑慢慢地消失,最后无影无踪。“你想到谁了?”他同样低声问。
“三年时间,还不够我想的吗?”顾东隅道,语气略有嘲讽。“我知道,你也想到了,只是你从来不说。”
元光耀转头看他,同时慢慢地出了口气,不答反问:“你想怎么做?”
“这话应该我问你。”顾东隅接得很快,“毕竟是我这里被人钻了空子,才连累到……”
元光耀很少打断别人说话,但这次他打断了,语气难得强硬。“不是早和你说过了吗?这话不要再说了。”
顾东隅笑了笑,果真换了话题,回答元光耀之前的问句。“反正无论如何,这事我不会善罢甘休。咱们一人三年,便是六年。加上利息,我要他们全部还回来!”
这狠绝的语气,元光耀极少听到顾东隅说。但就算顾东隅用平淡的语气,他也知道,这事儿没完。“要怎么做,你和我说。”
话很简单,但内容却不是一般人能保证的。只不过,现在说这话的是言出必行的元光耀,那可靠性就是百分之二百。
可顾东隅并没有喜形于色。相反地,他仔细地打量元光耀,似乎之前从未见过对方。最后,他下了个结论:“你变了。”
元光耀毫不在意。“人都是会变的,”他哼笑一声,“不过多和少的区别而已。”
顾东隅没立刻接话,显然觉得是多。同时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变化会更适应长安的诡谲局势。“这么说来,我倒是要感谢你那一帮亲属了?”
元光耀依然在笑,但眼睛里一点波动都没有。“那种亲属,我可没有。”
“是我说错话了。”顾东隅立刻改正。“不过,如果这样的话,你府里是不是有空出来的地方?”
元光耀是被贬谪又不是被抄家,长安的元府自然好端端的。去岭南前住了三户,回来时只剩一户,空间立时就显得大了。
“是有,但……”元光耀头点到一半,忽而明白了什么:“你不回去?”
“回去做什么?”顾东隅反问,“他们也不想见到我好端端地回来吧?”他冷笑了一声,“那又何必相看两相厌?”
元光耀一时无言。不过推己及人,他很能理解老友的想法。“我这里自然没问题,但你真的这么做了,他们岂不是很没面子?”
“更腌臜的事情都做了,还要什么面子?”顾东隅继续冷笑,“不过是我现在看明白了而已。有些东西,本就虚的,再怎么挽救也是浪费。”
“你自己想清楚就行。”元光耀也不多说。顾东隅的头脑好使得很,他相信对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这么说,以后我可以随时找你喝酒了?”
这次顾东隅的笑容变成了真心的。“你说过我的酒钱都归你了,哪里有不去的道理?”
元光耀愣了一愣,才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也笑了。“自然!”
☆、6559㊣
过了两天,在太极殿的早朝过后,皇帝点了几个人,进了两仪殿。这通常意味着,皇帝有些事情要和专门负责的大臣议事,俗称内朝。同时也不得不说,这在某种方面代表着皇帝的重视和臣下的殊荣。
参加这次内朝的人,包括皇帝本身,也就七个人。其中,被点名的郑珣毓品级是最低的,但他没什么特殊表情。因为内朝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而且,他确定,正是因为他在早朝上的汇报,皇帝才要举行这次内朝。
事实也正是如此。等大家各自就位,皇帝便先开了口:“众卿都知道,今日要议的是什么吧?”
座下的六个人一起点头。太子萧旦借着这机会扫了对面的萧欥一眼,不出意外地发现对方脸上依旧是什么表情也没有——
也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说赏赐吧,赏赐迟迟不见影儿;说未成年皇子不管事儿吧,又偏偏把人拉进朝议里来……
不是他疑心病太重,实在是皇帝的内心太飘忽!
这种若有似无的视线,萧欥当然察觉得到。但他没有反应,就和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事实上,除非皇帝亲口问他,否则他绝不主动表达自己的意见。而就算他开口,大都也是“嗯”“好”“不错”“xx说得对”以及“听凭陛下吩咐”,简直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典范。
然而萧旦依旧忌惮他,程度甚至比之前更深。五年过去了,他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对兄弟亲情深信不疑的小男孩,太子也更加深藏不露,面上比过去更和气。
所以表面上,两人还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鉴于萧欥刚回到长安没多久就受到了可以上朝的特批,其他大臣在惊讶过后也就接受了。毕竟萧欥劳苦功高,皇帝不适时安抚下,总让人怀疑有卸磨杀驴的可能。虽然因为某些缘故,没人会这么说,但大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臣确实有些猜想,陛下。”首先打破平静的是魏群玉。他是门下省侍中,岁数直逼耳顺之年,是在座之中年纪最大的。
皇帝一看是他接话,脸上就浮现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无奈来。“老师请讲。”
没错,魏群玉当年做过太子太傅,而且是教导皇帝年限最长的老师。他本就是先皇的心腹重臣,于当今皇帝也是这样——就凭他告老还乡后又被皇帝起复,就知道此言非虚。
至于皇帝的无奈,那也是没办法。因为魏群玉的脾气实在臭,比郑珣毓有过之而无不及!平时还好,若是被惹毛,那是什么犯上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自己也知道这点,更是先把话撂出来——
臣做的都是该做的!若是皇帝陛下您老有哪里不满意,大可以砍了臣的头,臣绝不反抗!
先皇对魏群玉这脾气又爱又恨,可最终还是没砍了他的头,遗命还让他好好辅佐当今皇帝。而当今皇帝虽然风评过于平庸,但距离纣王还远着,对上魏群玉也只能老实听话。
顺提,当今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郑珣毓是他的伴读。可想而知,那种臭脾气到底还是传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