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棋桌,她和御穹相对而坐,白子与黑子战况胶着,难分胜负。
御穹虽然足不出户,已然听到紫宸宫的动静。
“宫里又有两桩喜事,苏梵要娶琴儿,淳于加峻迎娶苏盈,这喜事少不得姣儿的功劳,她这罚抄写经书,可罚得最冤枉。”
康悦蓉沉默片刻,放下一子,却方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苏锦璃冰雪聪明,深谙人心,察觉她喜欢龚姣儿,让龚姣儿前来催促她出去。
这事儿也简单,她只出去说句话,姣儿也就不必再写那三百卷经书了。
御穹看她一眼,并没有提醒她什么,却难免失望。
在她落子之后,俯视着棋盘略一思忖,便放下一枚黑子。
康悦蓉却不禁觉得有些尴尬,她押了一口茶,才道,“无殇怎还没起?你要不要上去瞧瞧他?”
“平日挨了打,那懒鬼都要睡一天才能恢复,不用管他。”
“他不去早朝便罢了,也用去刑部么?”
“他不去,青药自会盯着那边的。”
“你不是说朝中要册封储君么?他这样懒散,可如何是好?”
“他不成,不及谨儿稳重?”
康悦蓉自知说错了话,忙道,“我不过是担心他被众臣议论。若御谨比他稳重,自当御谨去当的。”
御穹却听出,她这话,分明是在敷衍。
“储君该当册封嫡长子,阿溟既然当初把御谨立为长子,也早该想到有今日,他圣旨在先,不能再更改。”
“可……溟儿也不是嫡长子。”
“所以,朕当初也是册封了之煌。可之煌一再犯错,自己丢弃了储君之位,溟儿是自己说服了天下人,民心所向。”
御穹说完,就搁下棋子,站起身来,不愿多看她微蹙的眉。
“悦蓉,这件事,你还是不要过问的好,你是太后,身份举足轻重,那些臣子若起意来征询你的意思,也会使得溟儿与锦璃为难。谨儿和无殇都是你的亲孙儿,你身为祖母,也不该偏袒谁。”
康悦蓉只得起身,恭敬地俯首应下,“是。”
御穹见她如此,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出去。
一千年,守着一尊牌位,并非一件难熬的事。
她守着别人的,他也曾守着她的。
沧海桑田,夏雨冬雪,因坚信她宁死也深爱着自己,所以,看到那尊牌位,他也是欢喜的。
那时,他总是有很多话,关于溟儿的,关于自己的,关于妃嫔们的是是非非,关于朝堂水火纷争,甚至连孙儿孙女的出生,他也及时跑到那牌位前,对她倾诉欢喜之情……
但是,现在,刚刚三百年,他竟累了。
守着活得她,竟比守着一尊牌位更艰难。
他还是会有很多话对她说的,关于他心里的痛,关于儿孙们的趣事,关于朝堂的风起云涌,关于莫黎城的变迁……
然而,一腔热腾腾地欢喜,因亲见她的疏冷淡漠,无动于衷,反而冷凉彻骨。
若非无殇和姣儿来,恐怕,她连一盘棋也不愿与他下。
一提到储君,她却清楚绝然地分清了立场。
为何?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她清楚地知道,南宫恪是和轩辕博的狼血长大的,谨儿体内也涌动着她憎恶的血……
因此,他也断定,她还厌恶着他。
他走到门口,不想两人都压抑难捱,终于还是迈出门槛。
“姣儿不能出去,我去派人给她送些吃的过来,顺便去看看琴儿和瑟儿。”
“你和他们一起用午膳吧,宫里定会安排喜宴的。”
“……嗯。”
他头
也没回地穿过庭院,与往常一样,踩过碎了一地的……冰冷的心。
楼上有人隔着琉璃窗,听不得这些话,忽然打开窗子。
是刚刚起床的无殇,他没有穿衣服,就探出半截身躯。
“皇祖父,晌午你得回来呀!师祖那四十鞭子,要了我半条命,您得回来帮我运功疗伤,顺便给我带爱吃的菜……”
说完,他煞有介事,佯装虚弱地咳嗽了几声。
龚姣儿坐在左侧内间的书房里,笔尖忙碌未停,一上午的时间,她速度再快,也不过才抄写完两本。
一想那三百卷,不禁头皮发麻。
听到他关上窗子,她忍不住冷声讥讽。
“师祖打的是你的背,不是你的肺,你咳得那么厉害,祖母一听就辨出你是装的。”
“我外伤引出了内伤不行么?我管她信不信,皇祖父回来就成。”
他朝着书房那边看过去,正见她坐在琉璃窗前。
早几年,怕祖父在室内被阳光灼伤,乐正夕从域外运来特别材质的琉璃。
因此,吸血鬼就算处在窗前的阳光里,也不会有任何不适。
他却是第一次见,她这花容月貌,葵花般,映着艳阳,那肌肤焕白莹莹透着七彩光华,幽深的眸子,似不透光的黑色琉璃。
她端正坐着,素手握笔,专注抄写佛经,简简单单一点举动,竟莫名地……拢住他的视线,害他生生移不开眼。
她冷眸看他一眼,瞬间又转开视线,专注于抄写。
“你能先穿上袍子么?”
“我背痛,连带着手也抬不起,得需要人伺候!这里又没有宫人……”
鬼才信他的话。“你刚才还能开窗子关窗子。”
“龚姣儿,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呀?我救过你三次,你竟一次都不肯好好待见我?”
“我清白给了你,一辈子都毁了,你还想怎么样?”
他皮笑肉不笑地冷哼,“我救你,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给了我清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公平么?”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却反而神清气爽,踱着步子,又走回窗前。
“这阵子都没人惹我生气,很久没吼了,不知道从这里喊出去,满皇宫的吸血鬼们,会不会听得清楚。”
她握着笔的手微僵,后牙槽磨得吱嘎响。
某人邪笑瞅她一眼,手按在窗子上,开始清嗓子。
“咳咳咳……晨起正是练嗓子的好时候,听说,大街上那些戏班子里的人,都是早上开练的。”
“……”
他忽然想到什么,“哎?姣儿,你说大家若听到了,会不会催促我们成婚呐?父皇一张圣旨,你是不能违逆的。”
窗子开了一条缝隙,察觉到背后冷风呼啸……
他迅疾关上那条缝隙,转过身来,瞬间,两人过了三招,他便成功将她压上了美人榻。
龚姣儿不禁震惊于他利落的举动,“御无殇,你使诈?!”
“我可没让你过来,半个字也没说!”
“你混蛋!”
“骂我混蛋骂了三百年,你就不能换个新鲜的词?比如说,坏夫君之类的。”
“去死!”
她又踢又踹,像只被逼急的兔子。
他则如雄狮,悍猛的身躯,悬在她身上,玩味瞧着她恼怒的举动。
大掌扣住她的手腕,顶在了她的头上方,妩媚的娇躯,被迫以傲然的姿态,仰躺着。
邪肆灼烫的鹰眸,掠过她简单秀雅的发髻,只落在她腰间宽阔的金丝宝蓝色腰带……
她心慌地别开头,却因对他太熟悉,清楚地感觉到,他视线在身上游走。
脑子里轰然一团画面爆开,风驰电掣,燃起一团流火,烘热了周身的肌肤,血脉近乎刺痛。
她闭着眼睛,咬着牙根,恐惧无助,不敢承认,那一日,其实……不只是他上了瘾。
他甜蜜的气息,利如刀,瞬间将她的灵魂劈成两半。
一半嘶叫着理智回归,一半在魔魅地蛊惑诱哄……
“承认吧,你也想他……承认吧,你一直爱着他……三百年了,可能所有人都忘了那句愚蠢的誓言,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她却清楚地记得,御琴在爬山时,曾问她,“姣儿姐,你不会是因为那句誓言,才不愿交给我哥吧?也真是有趣,你们那么小小的两个人儿,有什么深仇大恨,竟发下这样的毒誓?!”
无殇也皱着眉头不悦,还啧啧摇头,却是因为她一脸“被羞辱”地神情,和她一身金丝宝蓝锦袍。
当然,她这样子也好看,但这颜色,平日里可有不少男人也穿,未免太硬朗。
“昨晚刚夸了你穿浅色好看,怎又弄得这般倒胃口?”
她愤怒地踢踹,“既然真的倒胃口,就滚下去!”
“认识我三百年,你还不了解我么?”
他俯首一吻,被她躲了,只落在她脸颊上……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到了我碗里的,我是不会浪费的,哪怕是倒胃口的鱼骨鸡肋,我也会嚼碎了……吞下去。”
然后,他就又把她吞了一回,骨头也不剩。
碍眼的蓝袍,撕得粉碎。
*
一早……已然不是早上,而是日上三竿,迫近了晌午。
龚姣儿被敲门声惊醒,慌得坐起身来,身侧一条手臂,勾住她的腰肢,又将她拉下去。
“放开我,有人敲门。”
“祖父祖母自然会去开的。甭管。”
他慵懒说着,贪恋轻抚滑如丝缎的肌肤,脑子里却还在回味着昨晚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