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一朝得势便要我给你喂鱼。方浅轻轻翻看碗里的鱼食。
“她们说你不怎么吃饭,是不是不好吃?”冷谦问,神情认真。
“我吃的一向不多。”
冷谦点点头,“你还想要什么吗?”
不知他为何要一副讨好她的态度。方浅微微拧眉,“我想见夜笙,不太想看到你。”
“我老了,不复当年。”冷谦自嘲一笑,却转眸看向她,“你还是那么美。师母……”
他叫她师母,这不是赤果果的讽刺么。方浅嘴角一弯。
“他身体不好,我让人带他回山里医治,治好了再回来孝敬你。”冷谦淡淡道。
他那么渴望子嗣,但真的看见夜笙那一瞬,心,惊人格外平静,又看见他浑身是伤,那平静的心立时钝钝地抽疼,大概,这就是血脉的力量吧。
可他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想看见这个孩子。每多看一眼,便提醒他一次,曾经对方浅做过什么。
“那幅画是你亲手画的么?”冷谦见一朵落花飘在她裙裾,伸手想要替她拂开,却见她一瞬不瞬盯视自己,“这样也好,花在你裙摆上,很漂亮。”
方浅不以为意。
“谢谢你替我留下夜笙。”他根本就不敢看她的眼睛。
“不是我留的。”方浅直言不讳。
难道是简丛?冷谦难以置信,比起折磨他的孩子,他更相信简丛一刀斩断。“为……什么?”内心深处似乎明白了,但冷谦还不敢相信,唇色竟渐渐发白。
“他还以为是他的。”
怎么会是他的?当年方浅与简丛已经分居,难道……冷谦眼瞳猛然收缩,喘息越来越剧烈,似乎要忍受不住,他痛苦的捂着心口,“简丛,他……他……”
嗯,当天他也对我做了同样的事,你们是商量好的轮着来么?方浅讥讽的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没有丝毫羞/耻,更别说痛楚,唯有经历过最深的伤害与背叛,一个人才能对所有的痛苦免疫。方浅感受不到痛苦,也不会有太大情绪起伏。
“畜生,畜生……”冷谦面如白纸,鼻端竟溢出一道血线,他仓皇的掏出帕子擦了擦。
都是同类,何必如此。方浅抬眸,四四方方的园子上空,天空也是四四方方的。
看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还以为马上就要不行了,谁知他喘息半天,竟又幽幽睁开眼,用极淡的声音道,“这里的厨子都是地道的江丹人,你喜欢的他们都会做,再过几个月,如果觉得闷,会有人安排你出去走走。你……是不是还想回去?”他淡淡地问。
方浅摇了摇头,冷谦诧异。
“不,你要是不杀我,比如利用完我,就放我走吧,我不回去。”她不想回明镜岛,也不想吃罂神散,更别说为简丛陪葬。这倒不是因为怕死,这么大岁数的她,哪里还怕生死,只想图个清静自在。
“我活不了多久,不会打扰你。如果住的习惯,其实在魏国也不错,”冷谦抬眸,视线不禁与她交汇,“积雪峰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方浅蹙眉。
“就是魏国最高最冷的那座山,你死了以后可以葬在那里,既安静又杳无人烟,就是冷了点,我可以给你多盖些蚕被。”冷谦无比认真的与她商讨。
听他这么一说,似乎是个好地方。可是方浅又有些迟疑,这么好的地方真的要给她?
冷谦笑道,“给你。只你一人,再也不会有人过去打扰你。”
那疑惑的眼神才辨别了真假后,竟亮起来,一抹极婉丽的微笑在她唇瓣荡漾,一如年轻时善良又活泼的她。方浅睁大眼睛,“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冷谦垂眸笑了笑,“因为你是我师母啊。我知错就改,不求你原谅,但我想你从今以后快乐一点。”
他只是想带她离开简丛的身边,因为简丛待她不好。
方浅愣了愣,半晌之后如释重负,亮晶晶的眼睛凝视着冷谦手指的方向——积雪峰,光听名字就很美,美的寂寞而空旷。
可这正是她想要的。
不知道为什么,冷谦一直很了解她,对她有种无法言表的了然,哪怕她眨下眼睛,便立刻知晓她需要什么。倘若没有那样的伤害,该多好。
两个人静静地坐在池边,好似两只丧偶的孤雁,说不出的荒凉与冷漠。方浅不恨冷谦,但也不会原谅他,但此时此刻,她与他是多么的相似与可怜。
他的爱人死了。
而她的爱人,也死了,如今活着的只是一个叫简丛的陌生人。
此后,冷谦又来过几次,有时候离她很远,有时候又坐在她身边,方浅原本不大爱讲话,更多时候是听他讲,他学识渊博,思维古怪,渐渐的,方浅听得津津有味,偶尔也会说两句。
冷谦十分高兴,答应带她去看积雪峰。
不过,第二天他就吐血病倒,大概离死也不远了。慧晴的丹药始终无法根治简丛施在他身上的诅咒,而他在见到她那一刻,早已满足的生无可恋,意志似颓败的墙垣,很快就坍塌。
谁知没过几天,他竟又出现,峨冠博带,英姿勃发,银白的发丝一丝不苟的束起,别着一枚通透的墨玉,一向苍白而透明的薄唇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嫣红,黑眸如墨,笑着来接她,“走,我带你去看积雪峰。”
方浅目光清亮,随他而去。
积雪峰并不远,只要半天的车程,但想要爬到顶峰,就没那么容易。还好方浅有些功夫底子,比普通人强多了,侍卫就更不用说,对他们而言一点也不难。
冷谦的精神似乎很好,爬到半山腰都未喘息,一改往日病歪歪的样子,他始终距离方浅一步的距离,不敢有半分越距,只在山路崎岖时,立在她身后,悄悄的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磕绊。
山上越来越冷,侍女为她披上厚厚的茧绸火狐狸皮草大氅,双手缩在昭君套内包着暖炉,冷谦依然是一身黑色大氅,他的世界仿佛只有黑与白。
“冷吗?”他低沉的声音其实很温柔,将洁白的不含一根杂毛的狐狸风领绕在她纤细的颈间,方浅被四野的盛景迷惑,并没有注意他这亲昵的动作,待她回过神,已经围好,鼻尖是他身上特有的冷香,但很快,他就往后退了一步。
“好几年前我就让人在这里挖了地宫,这里终年白雪皑皑,基本什么材料都不用,只用冰。阿浅……师母,你看多干净,只有这样干净的地方才配得上你。你害怕火吗?”
方浅点点头。
“怕的话,我就让人给你穿最漂亮的衣服,放进冰棺,不管多少年都美丽如初。我不怕,所以我希望自己被一把火烧干净,最好连灰都不剩下,你躺在积雪峰,而我去北海,最远的海。”他举目眺望。
人各有志,他能有向往的地方也挺不错。方浅笑着看连绵万里的白色世界,呼吸一离开嘴巴就变成了白蒙蒙的雾气。
十几年了,这是十几年来头一次看见雪。方才发现温暖如春的明镜岛真真是个惹人厌的囚笼。
“你看,这么高这么冷的地方居然还有飞鸟!”方浅兴奋的睁大眼睛,白皙的手指指着远方。
冷谦顺着她指去的方向而望,“好兆头,那是冰雁。”
“冰雁?有什么传说么?”
“有啊。”冷谦带着她往地宫里走去,但并未告诉她传说是什么,他不说,方浅也不追问。
亭台楼阁,甚至连灯柱,无一不是冰雪雕成,唯有停放冰棺的玉台,是用一整块天青色的玉石雕刻而成,刻有上百条栩栩如生姿态各异的锦鲤。
冰棺内铺着厚厚一层蔷薇花,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那些花失去水分,但颜色香味新鲜如故。
“我知道你喜欢鲜艳的颜色,给你准备最漂亮的红裙子,穿着它入殓,你要进去试试么,尺寸一定很合适,我专门让人做大了一倍。”
方浅扶着冰棺的边沿,望着那些蔷薇,转眸道,“那我进去试试。”
她躺在里面,如云的发丝扑散而开,脸上是那样的平静与安详,冷谦一时看痴了。
他愿葬入北海,北海的尽头终将汇入川流不息的积雪峰,北海的上空积云可为积雪峰飘落常年不断的雪花。他要融入到这里的每一丝缝隙,守护她。
方浅缓缓张开眼,看见上方的冷谦面容苍白,嘴唇失去了嫣红的色彩,就连那双极美的眼眸也暗淡无光。
“师母,我累了,可以睡一会么?”
方浅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冷谦便面朝她而卧,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如镜的冰,清晰到她能看见他鸦翅般浓密的睫毛。
“阿浅,我先睡了,你别怕。”他轻声呢喃。
方浅侧过身,幽幽望着他,“睡吧。”
他很快便睡去,漂亮的眉眼一如往昔,少了几分愤世嫉俗,多了一抹从容的安逸。
只是,再未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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