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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红艳露凝香 (绣猫)


  偃武笑了一下,说道:“又何须打算?良王不会留我命在。”
  寄柔急得将木栅一抓,说道:“良王此刻正是用人的时候,有回转也说不准,我也能想办法帮你求情。只是你自己千万不可轻生。”
  偃武被囚了数日,胡子拉渣,状极落魄。听了寄柔这话,他凝眉半晌,终究还是摇头道:“姑娘不必替我斡旋了,人生在世,谁能不死?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便是死了,也没甚要紧。”
  寄柔看着他忽然身躯一佝偻,往墙角坐去,完全是生无可恋的样子,她便缓缓将木栅放开了,注视着偃武,说道:“偃武,你自来是条好汉,人生在世,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恩怨未销,岂能轻易言死?”
  偃武摇头道:“姑娘,我在军中,见过多少人无辜丧命?我手上,又欠着多少周兵的性命?他们的仇,又找谁去报?冯大人与我有知遇之恩,我当初刺杀良王,已算是报恩了,此生再无所求。”说完,见寄柔频频蹙眉,似是对他的话全然听不进耳里,偃武不得已,只能闭了眼,道:“姑娘如今是良王府的人,我是良王的阶下囚,已不是一路人了。你我二人无恩无怨,姑娘不必费神救我,救了我,我也无力回报。”
  寄柔束手立了半晌,见偃武闭目养神,全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了,她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你本不欠我,只是你的恩又哪里报完了?偃武,你忘了曾经逃出栖霞庵时说的话了吗?”
  偃武疑惑地睁眼。
  寄柔微一错身,把旁边一个丫头打扮的少女叫了过来。那少女十六七岁年纪,眉目宛然,只是略觉憔悴了。一双清水般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他。偃武只觉得这个少女颇有些熟悉,思量一阵,奇道:“你是徐府的三小姐。”他依稀还记得,当初在马车上,寄柔叫这个姑娘做芳儿。
  “是她。”寄柔把忆芳拉到木栅前,令偃武看个清楚。忆芳自被赎来燕京,就只亲近寄柔这唯一的亲人,如今见了偃武,虽觉得他胡子拉渣,与当你那个英雄人物大相径庭,四目相对半晌,终于寻到些许似曾相识的感觉,忙对他灿然一笑,又怕偃武真去寻死,急着说道:“齐大哥,你原来还说若有他日,一定要报我的救命之恩,你没忘了吧?”
  偃武默然,想说自己孑然一身,无力报恩,面对着少女憧憬的目光,又实在难以启齿。最终只对寄柔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寄柔微微一笑,对忆芳说道:“我去看看三哥,你和齐大哥说说话。”离去之前,叮嘱偃武道:“芳儿自徐府被抄之后,吃了许多的苦,你千万莫对她说重话。”见偃武点头了,便留他两个独处,自己走开了。
  走不两步,到了承钰的牢房外。也不知是谁故意使坏,把承钰和念秀关在一处,寄柔立在一丈之外看不见的角落里,听见两人在里头说话。因这一趟去南边寻人,得知忆容已经被一官宦人家赎身,去做妾室,不愿再见旧人。除她和忆芳两个,其余人等,或而不在人世,或而都已经不知所踪了。方才忆芳隔着木栅,和承钰、念秀三个人痛哭了一场,到了此刻,念秀仍在哽咽,承钰谆谆安慰着,良久之后,承钰叹道:“念秀,你别怕,这世上还有我呢。”
  寄柔听得一阵恍惚,心想:这句话,好生耳熟,是谁曾经也在她面前说过?一时之间,悲凉无限,脸上的笑意飘忽不定,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忘了。怔了一时,听见念秀渐渐止了泣音,说道:“你怎么不叫我太后了?”
  承钰苦笑道:“事到如今,你我二人同命相怜,就不说那些见外的话了吧?”
  念秀沉默了片刻,说道:“三哥,你为何到这会才跟我说不见外的话?在徐府时,有寄柔在,你和我生分,到了益州,有那些人,你还和我生分。如今不见外了,又有什么用?”
  一面说着,哭声沉闷,只把脸埋在衣襟里悲泣,纤弱的肩膀颤动着。承钰经过和虞韶对敌的那一次,早已对生死看淡了,如今见念秀哭得伤心,心想她一个弱女子,此刻还不害怕极了?遂安慰她道:“你别怕,咱们两个对良王来说,半点用处也没有。他也不定就要咱们的命了。”停了一停,他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说道:“念秀,若是这趟能侥幸不死,你和我两个,咱们好好的过……”
  念秀“啊”一声,婆娑的泪眼惊讶地看着承钰,见他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带着浅浅笑意,虽然落魄,凤眸中柔情流转,依稀还是昔日翩翩少年,念秀且悲且喜,泪如泉涌,别过头去拭了,鼻塞眼胀的,说道:“有你这句话,我也无憾了,只是……”因想起虞韶来,念秀暗忖道,他既是良王亲信,日后岂不大有可为?虽然太后与人做妾,总好过和承钰两个流离失所,于是心意越发坚定了,轻轻把承钰一推,说道:“只是咱们的命,又哪是咱们自己做得了主的?”
  承钰“哦”一声,被念秀拒绝,不见得多伤心,却是有些尴尬。遂为了避嫌似的,特意走开几步,坐的离她远了些,才把眸光一转,见一片青色的裙角,从那木栅的角落里,翩然而去了。
  承钰顿时怔住,恍惚间,不知是梦是醒。失神许久,把脑袋往结满蛛网的冰凉墙面上一靠,怅然落寞地笑了一下。
  
  第54章 一枕梦寒(二)
  
  寄柔留了亿芳在偃武那里做说客,自己疾步出了牢房,才一上马车,只觉身侧有些异常,回首一看,车里坐的人哪是望儿?分明是神出鬼没的陆宗沅。寄柔一愣,下意识地便把脸别过,偏陆宗沅眼尖,早在她上车时就看见了,于是捏着下颌强令她把脸又扭回来,手指在眼角一划,犹有湿意,他便一笑,“怎么,见了故人,这样伤心?”
  寄柔心知瞒不过,便坦言道:“偃武说,嬷嬷眼睛看不见了……”一面说着,伤心难抑,眼里浮起一层薄薄水光,又把头一低,用帕子掖了掖眼角。
  陆宗沅情不自禁声音温和下来,“既然如此,为何不把她接来养老?”
  寄柔脑袋一摇,不置可否,将话头一转,“王爷打算把偃武怎么办?”
  陆宗沅眼角将她一瞥,笑意淡淡,“不是早已经告诉你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寄柔默了一默,说道:“王爷,你现在不正是缺人的时候?偃武身手既好,又善计谋,不比野利春这样的蛮子强上百倍?”
  偃武已是阶下之囚,陆宗沅并不急着去处置他,因此倒耐下心来和寄柔对答,“天下之大,善谋之士如过江之鲫,我又何必对他另眼相看?偃武纵使有千种计谋,万般手段,抵不上一颗臣服之心。”
  寄柔笑了一笑,说道:“王爷,偃武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人生在世,谁愿意轻易就死?偃武现在不肯臣服,是因为他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可若是有一天他也有家有小,和乐圆满,还愿意慨然赴死吗?”
  陆宗沅嗯一声,眸光专注地对着寄柔,是一副兴致盎然,静待后文的意思。
  寄柔受了鼓舞,又道:“听说现在的真定城守姓于,是……”她停滞片刻,面色不改,“是我爹曾经的副手,和偃武有同袍之义,他麾下兵将,也大多是冯家军里的,王爷便派偃武去攻打真定,兴许不费一兵一卒,就可破城了。”
  陆宗沅大笑,放松了腰背,往车壁上一靠,眼睛上上下下在寄柔身上打量着,因车内幽暗,他那双眸子,越发显得明亮逼人了。寄柔眉头一蹙,见他的目光,渐渐灼热,怕有放肆之意,便呸他一声。陆宗沅也坦然受了,笑着说道:“偃武我不知道,柔儿却果真是一日千里,今非昔比。”
  寄柔听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松动,不由喜上眉梢,正要再接再厉地游说,陆宗沅却把脸色一正,“只是偃武罪无可恕。”见寄柔檀口微张,正要说话,他将手指在她唇边一触,把那剩余的话都堵了回去,“我意已决,多说无益——你若是不忍见,就先回府去吧。”说完就要把袖子一展,下车去了。
  寄柔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全都凝固了,仿佛秋后的茄子,渐渐带了层薄霜,微有萧瑟凌冽之意。默然静坐了片刻,她脸色稍缓,理了理鬓发,也扶着车辕,飘然落地。站定之后,才一抬头,见虞韶和赵瑟两个一边说着话走了过来,四目一对,他的眸光,平静中又不乏冷淡自持,视若无睹地径直往陆宗沅面前去了。寄柔整理裙子的动作也不曾停,和望儿就在车边站着。
  陆宗沅早有言在先,要拿偃武祭旗。赵瑟早在营房时,便召集众将,传令三军,一待陆宗沅发话,便列队在校场上严阵以待。营中部分兵将,被程崧率领去打蓟辽,剩余人众,有许多都是才从西南战场上回来的,因此久闻偃武大名,此刻脸上尽是期待。赵瑟着两名兵丁,把偃武从牢里放了出来,那个高大的汉子,甫见天日时,用手在眼前遮了一遮,等了片刻,肩背挺得笔直,踩着稳健的步子,往场上来了。
  忽然一阵山呼,黑压压的人群里,轰然爆发出一阵“杀杀杀”的高喝。成千上百的靴子跺在黄土地上,扬起漫天飞尘。望儿被呛得往后一躲,扯着寄柔的袖子道:“姑娘,要杀人了,我怕得很,咱们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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