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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红艳露凝香 (绣猫)


  陆宗沅便解下氅衣,往她身上一盖。见寄柔一个哆嗦,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露在外头的肌肤上,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真有种汗毛直竖的样子。他明知道她醒着,却也不揭穿,眼睛从因丢了纽扣而敞开的领口到了脸上,见那乌眉秀眼的,模样并不曾大改,只是比起刚才在狮队前娇羞妩媚的情状,这一副落汤鸡似的狼狈样子,倒和他印象中的冯寄柔重合了。
  陆宗沅便轻轻一笑,好奇似的,用手指拨弄了一下她那犹在颤动的睫毛。寄柔蓦地睁开眼来,把那件带着男子熏香的氅衣扔开,两手撑着地,往后挪了一下,戒备地盯着他。
  陆宗沅笑道:“好柔儿,别来无恙啊。”
  这个亲昵的称呼,叫寄柔心里顿生一阵厌恶,她抓住领口,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你们要找的人,我不认识,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说完这一句,寄柔便手在地上一撑,立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船舱外头走,因方才落了水,她这会衣裳都湿淋淋地贴在了身上,不用去看,想也是曲线毕露了,又有那水珠子一路走,一路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舱里,寄柔全不在乎了,只一心想着:她不要在这个人面前。要再被他折辱,她宁愿跳进河里把自己淹死还来的干净––抱着这么个心灰意冷的念头,才走到门口,撩起那一道水晶帘子,抬眼一看,见明月挂在天上,月影倒映在水里,泠泠波光荡漾着,和忆容、承钰等人相处的片段,如今吉光片羽般,在脑子里回现,登时便鼻子一酸,眼眶一热,悲凉得难以自抑起来。
  在她这一停顿的功夫,船身一荡,她脚下不稳,还没栽下去,被人横腰从后头一抱,就抱了回去。
  陆宗沅把她完好无损地放在船舱里的一张竹榻上,榻上铺了厚厚的雪白的熊皮褥子,那皮毛柔软之极,有一只手指还长,寄柔鼻孔一痒,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在回来的这一路,也不踢打,也不做声,完全是一副虽生犹死的惨状,忽然接连的喷嚏一打,脸孔上犯了红,连身子也冷的簌簌发抖起来。陆宗沅这个人,自来是以柔克刚,对着仇敌也能谈笑风生的,于是耐心十足地,又把氅衣取过来,往她身上一覆,这回还往身下掖了掖边,又绑了系绳,把整个人,五花大绑似的,拘束在那里了。然后自己往小案几前一坐,沏了杯清茶,才呷一口,竟已凉透了,便皱着眉将半盏残茶倾在河里,又在船舷边往岸上看了一阵,回头问道:“今晚舞狮子那个少年郎,是徐三公子?”
  寄柔牙齿打战,本来不愿意回答,却记起陆宗沅惯用的那些手段,只得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不是”两个字来。
  陆宗沅看了她一瞬,笑道:“看来就是了。”也不在意,放下水晶帘子,走回舱里,亲自坐在红泥小炉前,温了一壶酒,倒出一盏来,送到寄柔的唇边,不待她反抗,有意要旧景重现似的,强行给她灌了进去,尚且和颜悦色地说道:“吃杯酒,驱一驱寒气。”
  寄柔咳了一声,说道:“你不送我回去,明天城里告示一出来,就要满城搜捕了。”
  陆宗沅幽暗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说道:“照你的语气,这位徐三公子倒是很把你放在心上。难道他也尝过你的滋味?”说着,用手背在她脸颊上轻佻地一滑。
  寄柔一把将他那只作恶的手拍下去,只恨自己连头上的簪子也丢了,不然很可以像端姑说的:照着他的眼睛就是一下!
  “你还是闭上眼睡一觉吧。”陆宗沅好心好意地劝她,“现在附近都是徐府的人,你这个样子被我送回去,万一被徐三公子看见,可是大大的不妙。”
  “还能有什么不妙的?”寄柔也豁出去了,冷笑着对陆宗沅说道:“被人看见,我最多也不过是一死了事,你是良王世子,热孝在身,出现在这画舫上,难道就妙极了?”
  “照你这么说,是不太妙……”陆宗沅笑道,正要再说,听见外头一阵喧哗,寄柔果真也立即闭了嘴,神情紧张地聆听着外头的动静,陆宗沅目光往外头一扫,又往她脸上一扫,便淡淡地笑了。
  不多时,赵瑟便走了进来,目不斜视地说道:“公子,是庆王府的人,要上来搜画舫。”
  “庆王府?不是徐府?”
  “是徐承钰去庆王府借的人。”
  陆宗沅想了一想,从腰间卸下一个腰牌扔给他,吩咐道:“你拿去给他们看了,就说我船上有内眷,不便请他们上来。”
  这样一来,公子在热孝时狎妓的名声不就传出去了?又是这个女人害得!赵瑟这时候倒恶意满满地,很想要把寄柔送到徐承钰面前去,叫他大开眼界。只是陆宗沅的命令,又不能违抗,只得拿着腰牌出去回话了。
  寄柔只听得赵瑟和那些庆王府侍卫一问一答地,后来对方几声毕恭毕敬的“是”,人声便远去了。她闭上眼,一阵阵的寒意从背心里涌上来,心里却在自己安慰自己:跟着他也好,总有机会报仇了,等报完仇,再一死了之。这么盘算着,乍一见面所生的恐惧没了,反而平生一股勇气。
  陆宗沅却若有所思地说道:“徐三公子对你倒好,生怕被徐家人知道,特意去借了宗海的人……可惜你一心一意地只想寻死,说不得要让他伤心了。”
  寄柔反唇相讥道:“你还没死,我怎么能先死?”
  陆宗沅朗笑,说了声“好”,又道:“生同寝,死同穴。我的乖柔儿盛情相邀,我怎么能不照做?”
  寄柔听到生同寝那三个字,胃里一阵痉挛,恶心地要吐出来。于是把身子一翻,背对着他,不再吱声了。
  结果这一觉,她竟然睡得极熟,再一睁眼,就见天光大亮了。
  
  第13章 珠帘几重(八)
  
  身上紧紧裹着柔若无物的青绫被,灰鼠帐子虚虚地拢着,泄进一线光亮来。对面南床上的小案几头,那一把白茶又被换成了白蕊黄瓣的素心腊梅,星星点点的––这分明就是在徐府里。寄柔撑着身子坐起来,心里一阵迷糊,想道:我这是在做梦?还是昨夜里本就是一场梦?陆宗沅那个人,怎么会毫发无伤地放过她?
  一边嘀咕着,把帐子撩起来,叫了声“来人”,一边目光在周围逡巡着,看见屏风上随意搭着一件男式团花素绸的氅衣,绣着海水云纹的边,寄柔便目光一凝,对自己说道:原来那并不是梦。
  这时望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忆芳。寄柔便指着那件氅衣道:“那衣裳是哪里来的?”
  望儿见寄柔问得奇怪,答道:“是三爷的呀!昨夜里三爷送姑娘回来的时候,怕你身上湿透了着了风,所以给你裹上了。”
  寄柔脑子里越发一团迷雾了,于是佯作平静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昨晚走迷了,又失足跌进河里,后来就晕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了,三爷在哪找到我的呢?”
  忆芳因昨夜走失了寄柔,和忆容两个,吓得魂飞魄散的,要集合了徐府的下人去找,被闻风而来的承钰给软硬兼施地送回了府里,枯坐到早上,听人说三爷夜里送了柔姑娘回来,便忙赶了过来,这时候她熬得红红的一双眼睛里又是泪,又是笑的,指挥着望儿把绣鞋拿过来,一边解释道:“昨夜一个撑船的艄公把你从河里捞出来,正撞见三哥哥带着人去找,就赏了艄公几两银子,把你送回来了––原本三哥哥叮嘱大家悄悄地别声张,怕惊动了老太太,可半夜里他那么鬼鬼祟祟的,和巡夜的婆子撞上了,所以……这会儿阖府的人,连带着老太太,母亲,婶娘她们都知道了。”她说完,两只眼睛不安地瞅着寄柔,心有余悸似的。
  寄柔怔了一会,知道陆宗沅没有露面,这件事其余人那里兴许就这样瞒过去了,可是不知道承钰对她的突然失踪怎么想呢?这会她也没那个心思去猜了,便草草地梳洗了,叫望儿拿上承钰的氅衣,就要出门,横里一个人影子,扶着门框,把她拦住了。来人可不就是杜氏?
  杜氏这一夜里为了等寄柔,真是心力交瘁,自她被送回来,便在冯宜山夫妇的灵位前念了一声又一声的阿弥陀佛,这会她在外面隔着窗把寄柔的话都听见了耳里,越发地焦急,便把去路一挡,对望儿使个眼色:“你送三姑娘回去。”
  等望儿和忆芳走了,杜氏反手将门扇一合,拉着寄柔的袖子拽到南床上坐下,正色问道:“柔姐,你跟我说实话:昨夜里你真是失足落水了,不是为的别的事?”
  “确是被街市上的人挤得落水了……嬷嬷以为是什么事?”寄柔笑了一下。
  “……不是一直和三爷在一块?”
  杜氏这话问得隐晦,寄柔起先尚不觉得,略一思忖,回过味来,从脸上到腮上,红了一片,仿佛看见昨夜里承钰慌忙把那个金纽扣抢到手里,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一时又想起在画舫上陆宗沅的手指在自己脸颊上来来回回地抚弄着,那一颗心便直直地坠下去了。两眼在那领光耀夺目的氅衣上盯了不知多久,有个声音便对自己说道:我怕他做什么?他作恶多端,尚且过得潇洒快活,我却要日夜煎熬的?我昨夜里才发的誓愿,家仇未报,不可轻易赴死,难道才过一宿,就把这话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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