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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红艳露凝香 (绣猫)


  说完,看寄柔的神态,好像想笑,又忍住不笑,那双点漆般的眸子微微一转,极其灵秀。恰有风卷着一片晶莹的雪落在她的睫毛上,承钰看得心里犯痒,既想替她去拂了,又怕一出手便显得轻浮,反而被人所恶,于是挓挲着手,犹犹豫豫的。恰此时有一个淄衣黑发的少年,乘着一骑,星移电掣地从身侧擦肩而过,因一晃而过,不记得眉目,只觉得他那张脸极白,仿佛和雪融在了一起似的,唯有眉目湛然,凛凛寒气扑面而来。
  被那阵风带着,承钰的斗笠也被掀了下来,他将旖思打消,翻身下马,一边捡起斗笠,回头一看,见那个骑士的影子已经消失在了雪中,唯有一串模糊的马蹄印,一直往金陵城里去了。
  到了紫金山脚下的望仙庵,一行车队停下,早有四五名女尼在庵门外等着,将傅夫人及几位姑娘迎进庵里去,承钰不便入内,领着小厮博山在望仙庵附近的一个蒋王庙安置了。到下午的时候,承钰已经将庙里几十楹殿宇转遍了,连碑碣石刻、古树名木也瞧了个尽兴。天色向晚时,见外头仍飘着零星的雪粒子,漫山遍野的衰草被半埋半露的,呵一口气,从肺腑到皮肤都觉清冽极了。承钰在院子里随意走着,见望山从外头走进来,神神秘秘地道:“二爷着人传信来了,在下水门宅子里置备好了酒席,就等着三爷你呐!”
  承钰正等得无聊,听这一句,如何不喜,随手拿了斗笠,就要下山。两个人走到山门外,正撞上芳甸和一个傅夫人身边的丫头叫做在香的,两个人手拉着手,结伴自山道上蹒跚而来。
  承钰自知打扮可疑,不待她们发问,便先说道:“我和博山去看看山景。”又问道:“夫人叫你们来的?”
  “夫人让我来看看三爷吃的好不好,住的地方是不是洁净。”在香答道,将一领带雪帽的泥金羽缎斗篷从包袱里亮了亮,“这是二姑娘让我捎来的,说怕三爷带的衣裳少,出门受冻。”
  承钰一见那包袱皮里露出来的一角精致刺绣,便把眼睛一翻,说道:“这是姑娘家的衣裳,我哪里穿的。给你们二姑娘拿回去吧。”他急着下山,一边说着,便继续往前很快地走着,说道:“去回夫人的话,就说我吃的很好,睡得也很洁净。拜菩萨须得心无旁骛,不可这样东想西想的。你们两个这就回去吧。”
  他走得急,山道上又被雪盖了,脚滑难行,在香赶了几步,见追不上,也只得算了。芳甸却小跑着追了上来,口里叫着“三爷”,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颊也冻红了。
  博山不耐,问道:“还有什么事啊?”
  “三爷,”芳甸也不理博山,只对着承钰,急得眼泪快掉下来了,她手将承钰头上的斗笠一指,说道:“我们姑娘刚才骂我了,让我来把斗笠要回去。”
  承钰一愣,紧了紧脖子上的系绳,笑道:“这斗笠我戴着甚好,跟你们姑娘说,借我两天。”
  “这个……也是姑娘家戴的呀。三爷你就不嫌弃?”
  “不嫌弃。”承钰眼睛往上一望,正见帽檐上的一排大红穗子随着自己抬头的动作乱晃着,想到寄柔此刻不知多懊恼,心里极是得意,也不管芳甸在后头连声哀求,脚下如踩了风火轮似的,后面紧跟着博山,从小道上一转便不见了。
  一口气下了山,博山从驿站讨了马来,两个人骑上马,快马加鞭,赶在天黑之前,到了下水门曹宅的后巷那两扇红漆木门前头。博山手搭在狗头门环上,正要叫人,听承钰“嘘”一声,便轻轻把门环放下,两人悄没声地自半开的门里溜进去,绕过琉璃影壁,听见缠绵的女声吊着嗓子在房里唱着,承钰驻足听了片刻,等到一曲唱完,便突然一推门,笑着走了进去。
  却见屋里一桌酒席,各色菜肴纹丝未动,摆了四双碗箸,酒注子坐了水放在红泥小炉上,那水犹“咕嘟嘟”地沸腾着。桌子两头,一头坐着承辉,一头却坐着庆王世子宗海,曹荇春正要把琵琶放下,从注子里斟一杯酒去给宗海吃。
  一见承钰进来,承辉和宗海两个都笑道:“可是来了!”宗海将送到唇边的酒杯一拨,指着承钰笑道:“他来迟了,罚他吃了这杯酒。”
  曹荇春便捧着盅子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往承钰面前一送,柔声笑道:“三爷,先请吃了这杯罚酒。再吃一杯一杯我和二爷的谢恩酒。”
  承钰笑道:“咦,别人是‘先礼后兵’,你倒‘先兵后礼’了。”说着将荇春手里的犀角荷叶杯接了过来,在手里一转,见杯身上用极细小的字写着“春水春池满,春石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鸣春声”,一连八个春字,便知道是荇春自用的酒杯,放到鼻端,仿佛犹有脂粉幽香,他便一笑,也不推拒,一连吃了两个满杯,然后又吃了一杯,对荇春笑道:“这一杯是请你把刚才的曲子再唱一遍。”
  荇春听了这话,把面颊都红透了,却不答应,只拿眼睛将承辉一溜。承辉未曾开口,宗海先嘿嘿笑了几声,说道:“承钰,你房里不曾纳妾,这个曲子却是听不得的。但凡听了,那便要惹出祸事来了。”
  承钰笑道:“听得听不得,我刚才已是在外头全都听见了。只是有些字句不甚清晰,所以请春姐姐再唱一遍。”
  宗海便哈哈一笑。他是个团团脸,不显年纪的长相,这样开怀一笑,挤得脸上五官都到了一处,局促之余也有几分喜相。他自来心胸豁达,和承钰又是莫逆之交,于是也不再劝,吩咐荇春道:“那你就再唱一个。”
  承辉搭上宗海这层关系本属不易,对他的话自然是无有不从,闻言便对荇春点一点头,荇春于是重新抱起琵琶,玉指将弦一拂,娇声唱道:“蛙声闹、姐心呆,有意情郎踱得来,把奴推倒,罗襦扯开,新红滴露,教奴自揩,小阿姐道、郎呀、宁可将来累子香罗帕,莫遣纷纷点翠苔。”
  宗海耳朵听着,一双眼却直直地盯在承钰脸上,见他先是好奇,继而疑惑,再而皱眉,最后却是闷头吃了一盅酒,因吃得急了,酒气上涌,将一张脸染的红晕秀丽。宗海再忍不住,指着承钰,笑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勉强听见他口齿间蹦出几个字,说道:“原来你……”
  承辉半是好笑,半是尴尬,他清了清嗓子,笑道:“世子不知,我这个三弟,自来有些痴,总想着除了自己将来的妻子,别个谁也不碰的。”
  宗海对这样的话,自然是闻所未闻,连荇春一双眼睛,也诧异地不住在承钰身上打转。承钰向来被宗海打趣惯了的,因此也不恼,只笑一笑,便过了。三人说了几句玩笑话,吃了几筷子酒菜,因外头夜色深了,承钰怕下起雪来,上山难行,于是向二人告辞,拿了斗笠便要走。承辉自他进来,便看见那一个斗笠,心里疑惑着,当着宗海的面,却也不好细问,只得放在一边不提,叫下人打着灯笼送承钰出门。
  承钰过了门槛,正要挥手道别,却被外头一个人一撞,踉跄地退了几步,只觉浑身的热乎劲儿被那人身上的寒气一冲,尽数化作了冰,冻结起来。而刚才撞到身上的,极为坚硬,似乎是兵刃。承钰便心里警醒起来,扶着门框站直了,正好瞧见那人的脸,生的雪人似的,眉目蔚然深秀,约摸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赫然正是出城时惊鸿一瞥的那个马上少年。
  那少年见撞到一个喝醉的人,也不理会,大步流星地往屋里走去,后面一名宗海的小厮火急火燎地追着。承钰便也掉转头跟了上去,直进了屋子,见那少年与宗海见礼,宗海却满脸的笑容尽数不见,只坐着受了一礼,冷淡地说道:“哦,是你。你夜闯百姓私宅,有何贵干哪?”
  那少年见屋子里酒盘狼藉,一个是浓妆艳抹,怀抱琵琶的姬人,两个是华服锦衣、酒气熏熏的纨绔,还有几名家丁在门口严阵以待着,他那两道长眉便皱紧了,浓黑的羽睫在因雪化作水雾后显得氤氲的双眼上一扇,颇有些踌躇的样子。
  宗海便一笑,叫荇春先退下,然后说道:“两位徐公子都是我的挚交好友,你也不必忌讳。你是才来的金陵?你主子这会应该忙得不可开交了,顾不上来这追究我这国孝期间饮酒的大罪吧?”
  那少年对他讥诮的语气毫无反应,一板一眼地说道:“公子爷在北边,无暇南下。我这趟来,是有件急差要办,这会需要世子借几名王府侍卫一用。”
  “借几个人呀?”
  他略一思索,说道:“五百足矣。”
  宗海险些一个跟头从椅子上翻下来。他扶着桌子坐稳了,眼睛将少年一瞪,说道:“这么多人,你要造反呀?”
  “是要在山里找一个人。”少年说完,见宗海仍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便从怀里掏出一纸书信,呈了上去,宗海一目十行地读了,脸色便凝重起来,对旁边随从吩咐道:“你领他去王府,点五百人马,跟他去搜山。”
  “等等!”一直静观其变的承钰突然插话,问道:“要搜哪座山?”
  “紫金山。”
  承钰脸色一冷,说道:“不行。家母近日在山上庵堂里清修,这么多人马去,恐怕要惊扰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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