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扑在地上,他看见高永寿如同一片脆弱的叶子那样飞了出去,瞪大了双眼。
两人以异样的姿态瘫倒在交泰殿内,不时有细小砂石簌簌落下。
良久,良久,朱由校颤巍巍爬过去,“永寿……”他流着泪去握高永寿的手。
高永寿狠心甩开他,“快到桌子下躲起来!快去!皇上!”他喊出了眼泪。
“不,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有你这句话,什么都值了,高永寿脆弱一笑,“算是我求你了。”
“不,不,不……”朱由校不断拒绝,又伸手来握他。
“我对不住你啊,永寿……”朱由校试图拉高永寿起来,但他自顾不暇,哪里有这个力气,只不过是拉扯得对方更疼了些,他使不上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高永寿已是气若游丝,皱着眉道:“皇上,不要让我不得安心,好吗?”
朱由校深深看他一眼,摸了摸他的脸颊,哭哭啼啼地朝桌子的方向挪去。
我就要死了吗?高永寿浑身剧痛,昏昏沉沉地想,但很快宽心,皇上没事就好。
高永寿转头朱由校的背影尽力挤出一个鼓励的笑,虽然他看不到。
很快,眼前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116.君王掩面救不得(一)
蓝灰色的天空,逐渐染上嫣红赤金交织的色彩。以天为幕,乾清宫高大的骨架并没有改变,随着走近,细看之下却是伤痕累累、残缺不全,尘土砖瓦零落遍地。
张嫣停下脚步,按按额角还在作痛的伤口,呼出一口气。
这次大灾中紫禁城死了许多人,连抬步撵的宫人都不够了,张嫣要去乾清宫,只得自己亲自走过去。张嫣走得很慢,一路上看见左右皆是残垣断壁,触目心惊。令人惊惧的并非残缺的房子,他们原本就是在建中的房屋,但正因在建,此次大灾从高处震落了千余工人,没有一位幸存者。
昨日事情发生时,燕由恰好在城郊处,幸运地没有被大灾波及到。但紫禁城却难逃一劫,坤宁宫中有张嫣冷静地判断情况,用气势压住宫人不乱,并指挥他们避险。事后司礼监清点发现坤宁宫折损的宫人最少,张嫣自己只有额头受了点擦伤。
但别的宫殿就没有这等幸运了,乾清宫内伺候早膳的宫人尽数身亡,总管方成盛在外逃过程中被砸死,高永寿因救皇上也受了重伤。
关于此次飞来横祸,宫内派了许多人出去调查,每个人回报的说法都不尽相同。张嫣只信燕由的说法,他在远郊的高处清楚目睹了这次灾变的过程。
昨日一声巨响打破了午前的平静,巨响声中,天空的云变成一条条丝带模样、四处横飞。地面像地震一般摇晃,在棺材胡同的方位缓缓升起一朵灵芝状的黑云。那不是寻常的云,它的上部逐渐扩散,下方却又像石头一般岿然不动,直直立在城西南角。
这朵灵芝云的升起导致天地昏暗,尘土扬起来、火光到处飞舞,天崩地陷,人、房屋、家畜,同样被掀起,在天空中乱舞,很快又像雨点一样打在地上。升起蘑菇云的地方是皇室的火药库,那附近数万房屋、数万百姓,皆被狂暴的火药炸成粉状。
想起这些事,张嫣不由叹了口气,她虽然同情那些无辜消亡的性命,但不得不说还有几分感谢这次大灾。因为宫中唯一的皇子,任容妃的孩子,魏忠贤的希望——朱慈炅,在此次天灾中同样被夺走了性命。
上天似乎终于张开了双眼,但他没有顺便把客印月和魏忠贤一起带走,就此来说,代价太大了。
张嫣在纷乱的思绪中到了乾清宫门口,替代方成盛的总管满脸堆笑,将她迎进去。
殿内的一切已经整修好,恢复原先的模样,灾变的痕迹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不得不佩服工人们做事的速度。乾清宫修好后,很快就要轮到坤宁宫了,接着便是其他宫殿。张嫣今早悄悄看了一眼账簿,意料之中,整补宫殿所需的人力与银钱数目惊人,这是一笔头疼的帐,可现下因为辽东战事,国库的情况……张嫣不禁又叹了一口气,代价着实太大了。
守在暖阁门前那个宫女十分面生,张嫣问她里头的情况。
她怯怯报道:“皇上从昨日起一直守着高公公,一次都没合过眼,奴婢劝过几次,被皇上喝退了。”
没脾气的朱由校居然喝退宫女,看来高永寿的情况不会好了,“御医们怎么说?”
宫女迟疑片刻,看没有旁人在,谨慎地摇摇头。
张嫣懂了,心中七分悲伤三分期待,攥了攥拳头,道:“大灾中,皇上本已受惊,如此熬下去定会伤了身子,本宫去劝皇上歇息片刻,你去找几个人在此候着,准备服侍皇上就寝。”
张嫣阻止宫女通报,兀自推门而入,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
屋内也整修成原样,装饰华贵依然,金纱幕在微风中飞扬,龙纹布匹明黄耀眼。一切似乎都与以往一样。可今日一踏进门,无端便觉得室内一片死寂。
张嫣一步一顿靠近朱由校,他没有回头,当来人不存在那般一动不动。他的痛苦像是从身上涌出来的水,填满了整个房间,缓缓渗透旁观者,力道柔和,却无孔不入。在来之前早做好准备的张嫣竟然心中一慌,险些掉泪。
她深深呼吸,稳定心神,走到床边。高永寿一对桃花美目毫无神采,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呼一吸,清浅似无。
从高永寿的身体表面看不出明显伤痕,只因真正受伤的是脏器。五脏六腑慢慢衰竭,而御医又难以医治。张嫣从未亲眼见过重伤将死之人,此刻才知道,可以用肉眼观察到对方的生命一点点枯竭的过程,他身上的气息如同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
高永寿曾是那样的绝代佳人,张嫣居然把“行将就木”四个字套用在他的身上,自己也不免一惊。
再如何心酸,该做的事也是要做的,难道杨叔叔死的时候,他的家人就不心酸吗?张嫣这样告诉自己,狠狠硬下心肠。
她开口道:“皇上先去休息一会儿罢。”
朱由校保持沉默,低头看着高永寿,目光代替一切言语。
张嫣看了一眼高永寿,柔声道:“永寿也希望您去休息的,看皇上这样,他的心里定然不好受。”她一边说,手慢慢从朱由校的背上往脖上抚,“皇上经此大变,也一定累了……”张嫣的手攀在他的脖间动脉处,忽然一用力。朱由校体质弱,又毫无防备,立即就昏了过去。
高永寿看着这一切,神色淡然。张嫣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高声唤人来,只说皇上疲乏过度晕了过去,吩咐他们扶皇上去别处休息。
待室内归于平静,只剩张嫣高永寿两人。
高永寿看起来很是疲惫,随时可能会睡去,张嫣怕耽误正事,开门见山道:“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要替本宫做一件事?”
高永寿恹恹的,只是缓缓眨眼,当作是回答。
张嫣道:“此事不会牵连到客印月,或许将来某一日还能帮助皇上。”
高永寿定眼看着张嫣,张嫣从他的目光中读到几丝迫切。
“你仔细听本宫说。”张嫣俯下身子,将声音压到最低,“留一份遗言给皇上,说其弟信王朱由检可以信赖,值得交付江山。”
高永寿的眼神明显道出他的惊讶,张嫣伸出食指比在嘴前,“你说过什么事都能够答应。本无需对你解释原因,但为了让你……去得安心,本宫会将原委对你说明。”
“魏忠贤和客印月二人数次面临灭顶之灾,因有你在,他们才一次次地逃过惩罚。你若去了,便无人能在皇上面前护着他们。为求自保,他们会怎么做呢?”张嫣竖起一根手指,“一则,他们会听任情况发展到对自己不利的地步,不作任何应对。”张嫣伸出第二根中指,“二则,他们让皇上完全听自己话,可是如今咱们的皇上并没有从前那么好糊弄。那他们或许会考虑换一位皇帝,一位年幼无知,充当傀儡的皇帝。一国不容二帝,那原来的皇帝只有一个下场了——你知道他们做得出来。你更知道他们会怎么选择。”
高永寿明显陷入了六神无主中,张嫣不给他思考的机会,继续道:“若是真的,不幸有那么一天到来,你愿意看他们借立幼帝破坏大明江山,还是愿意看皇上的亲弟弟继承哥哥的位置,管理好国家?”
张嫣从衣襟中掏出一张纸,道:“你答应过本宫,只要不涉及客印月,什么事都可以做,本宫已经将话都写好了,只需要你印上手印。这件事,不算难吧?。”
高永寿从喉头挤出一个字:“好。”
张嫣掏出准备好的红色印泥,帮助高永寿印上指尖。
她握着高永寿冰凉的手指,心中滋味难言。若对方仔细想一想,很快就能发现自己这一番看似有理的话中满是漏洞。他向来聪慧,若不是他现下身受重伤,头脑不够清楚,恐怕也没那么容易糊弄。再加上高永寿不了解信王的为人,否则他会知道这事不可能不涉及到客印月。
高永寿接过纸张,换着方向连按了三下,三个鲜红的指印组成了一朵花的形状。
张嫣看他按下后,原本的满心紧张逐渐被杀意替换。
等会儿自己离开后,他还要与朱由校见面,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对话有泄露的危险。如今的张嫣一心想要复仇,冒不起任何险。而最没有危险的方式,大概就是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