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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臣天下·朱砂引 番外完结 (水潋染)


  姜洺澈有些恼怒,不是介意她提起那段最卑微的过去,而是他对她万般好,却总是被她当作阴谋奸计。将她困在承欢殿,不过是怕段千蒻使出什么阴狠手段来对付她,她却一无所知,反而对他尽心竭力做的一切冷嘲热讽。
  他不怕她视若无睹,只怕她带着委屈愤怒,将他全盘否定。
  两个人之间就那么僵了下来,姜洺澈不再说话,只是将双手攥成拳,重重的抵在榻上。而叶习染胸口百蚁钻心,也强忍着不肯退让。屋里的气息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外面均匀的呼吸也停了下来——许是伺候的宫女也被惊醒了,却憋着气不敢吭声。
  姜洺澈一双卧蚕眉蹙得紧,半响才叹了一口气,无奈的模样:“你哪里还不舒服?我吩咐太医过来给你号脉。”说着,他便站起来整理身上的袍子,窸窸窣窣的,好像真是的是要出去。
  “等等。”叶习染忽然叫住了他,对着黝黑的夜色里,明黄色的背影说道:“我有话跟你说。”帘外的宫女仿佛颇识时务,听到叶习染如此说道,便知道不该她在场,于是踏着极轻的步子走了出去。
  姜洺澈有些诧异,本以为她就会任凭他走出去,却没想到她还会如此平静的同他讲话。于是便停下了步子,转过身来。叶习染睁大了眼睛也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能估摸着他的方向,拥着被子问出了那句,她一直不敢启齿相问的话:“为什么,一定要诛了叶家?”
  没有一点点的震惊,姜洺澈终于等到她问出这句话。
  这就是她一直不敢问出口的话,她一直藏在心底、不许提及的痛。姜洺澈弑父杀君她可以当作不知道,他与段千蒻耳鬓厮磨她可以强装无事,可唯独这件事,在她的心里始终是一个逃不出去的梦魇。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一点激动和恼怒,好像只是在寒暄些什么。可这一句话,却含着叶家上下,八十三条人命。他犹记着,行刑的那天,寒风冽冽,那么多的血活活地将半边天染成了一片血红。
  叶习染光着脚走了下来,一步一步走向他,眼里不知是喜是悲,口中念念有词:“你待我如何好,我都知道,可是我并不领情。”她走到了他面前,抬眼看他,眼睑泛着淡淡的红,“你做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你发过的誓,还是因为你愧疚于我。”
  姜洺澈的思绪戛然而止,他不是一直不肯告诉她,而是那样血淋淋的场面,山河动容,更何况死的都是她的血亲,这要让她如何接受?她自醒来身子羸弱,不堪一击,他不忍让她接二连三的接受打击,所以对她绝口不提过往之事,尽心尽力讨她笑容,更在私底下勒令宫中上下,一律不准在她的面前提起叶家,否则立斩无赦!
  可他做再多,叶习染也终究记得,诛她全族的圣旨上,是他亲手盖上去的印章。
  所以他做的一切,都成了对自己的救赎。
  眼前的叶习染咄咄逼人,眼睛红得一塌糊涂,目光却像刀子一样藏着冷冽。姜洺澈忽然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目光一凝:“别这样看我。”
  他说:“谁都可以这么看我,唯独你不行。”

  ☆、第九十四章 迷乱·情生意动

  姜洺澈一把将她扯入怀中,紧紧的抱着她,仿佛当年他被别人追杀,亡命天涯时依仗手中的短刃那样,好像一松手就会坠入万劫不复之地。他将头埋在她的发间,她的发香萦绕在他的鼻尖,他为她备下的香料是这天下最好的,她却也不肯用,所以还是保留着原来的味道。
  那样熟悉的味道,好像雨后拔地而出的新芽,突破重重艰难困阻,他的心忽然沉定了下来。
  他忽然想起了幼年时,母后总爱站在宫前的那颗槐树下,穿着桑染色的衫裙等待疯玩迟归的他回家,远远望见了他并不训斥,反而温柔的拉起他的小手问他饿不饿。那时候年纪小,从不知道等待是什么滋味,直到母后自戕,连累舅舅一家,他流落荒野,被人四处追杀,夜里饿的时候连哭也不敢出声,唯恐被人发觉,引来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黑衣人。
  “遇到你的前两年,那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我甚至,对遥遥无期的微弱希望产生了质疑。”他轻轻阖眼,闭上眼后的黑暗,总能让他想到那一段他不肯回忆的过去,总是铺天盖地的刺骨寒凉。
  记得有一次,他实在是饿极了,晕倒在一条山路上。路过的樵夫救起了他,看他可怜,便将自己带的馒头给他吃,结果却被赶来的杀手看到,一刀将那个樵夫的头砍了下来。鲜血撒了他一脸,那样粘稠的血迹,灼热的粘在了他的脸上,那个樵夫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
  从那天逃了以后,他就再也不敢接受任何人的怜悯,只怕给那些好心人引来祸端。一逃便是两年,直到六年前,他辗转逃到了凉州,那些文人骚客口中的烟花之乡,繁华全部盖在了积雪之下。
  那场杀戮是有史以来最为残酷的,他九死一生、伤痕累累从那些人的手下逃了出来,白雪皑皑的山顶,他亲眼目睹了那个狡黠的小姑娘,在雪地里飞快地奔跑,犹如一条脱了缰的野马。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叶习染的场景,他记了许多年。直到许多年后他归了本位,身旁有了端庄美丽的妻,也总在午夜梦回,想起那日的场景。
  他好运的开始,她厄运的开端。
  “母后自戕,我没有倚仗的势力,只能东躲西藏、亡命天涯,所以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我是谁,我的家在哪里。”他捂着她的眼睛的手顿了顿,仿佛迟疑着下面的话要如何说下去,叶习染却一动不动,静静等待着他下面的话。
  “跟你回了红妆阁后的第三个月,我联系上了舅父忠心的旧部。他们说,若想为母后讨回公道,必得在凉州养兵蓄锐,待到时机成熟一举打回江都,夺取皇权。当时我看到你,有过片刻的犹豫,可那一点点的仁慈,抵挡不了我为母后平冤报仇的心。”
  “所以我欺骗了你,瞒了身份,得他们相助在凉州暗地里操练兵马,一心想要为母报仇。那时候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目,甚至不惜联络匈奴与虎谋皮,企图夺回大梁社稷。”那时候年少轻狂,不将儿女情长放在眼中,怀着仇恨的火苗和问鼎天下的野心,只想夺取大梁,报仇雪恨,所以忽视了叶习染的千般温柔万般善良,直到后来悔之晚矣。
  “后来我回了江都,不择手段坐上太子之位,为了拉拢叶家迎娶吟颜,导致吟颜惨遭罹难,又假意畏惧段家的权势,向段家示好,娶了段千蒻。眼看着你被指婚萧渰,我一面不甘心放手,一面又无法直面你,后来部下说时机成熟,我便拔剑而起,领着几万铁骑兵杀入皇宫,夺了江山社稷。”
  杀入皇宫的那一日,血流成河,顷刻间上百条人命毁于一旦,他却全然不顾,目光只盯在重光殿上,正襟危坐的帝王身上。彼时他已经杀红了眼,拦路的杀,挡路的杀,仿佛来自阿鼻地狱不得往生的鬼煞。
  血溅在了他紫金色袍子上,衣服都被血染的看不出颜色。
  叶习染静静的听他说完整个故事,才启唇问道:“为什么将我支走?”她醒来便是在前往长安的马车上,许婺远看着她的目光晦涩难明,她一早便料到江都大变,却被想到他竟如此大胆。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杀人,我不想让你也认为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禽兽。”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好像喉咙里堵了什么东西,顿了顿才勉强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即使是禽兽也一样。”
  叶习染一怔,她分明听出了他沉重的鼻音。
  许久,叶习染没有再说话。
  姜洺澈将手缓缓从叶习染的眼睛上撤离,不管她是鄙夷还是厌恶,既然她不想做的事,他绝不会为难。可是他的手才极缓慢的动了一下,却被叶习染牢牢按住。
  姜洺澈正不知是什么意思,叶习染却忽然踮起了脚跟,将自己略显干涩的唇瓣挨上了他的薄唇。似乎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姜洺澈抽出了他的手,退了一步,阴沉着脸看她:“你,为什么?”
  叶习染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能凭着感觉一步一步的走近他:“我小的时候,我娘亲告诉我,薄唇的男子最为薄情。后来我遇到了你,你性格温和,并不是娘亲口中的那种人,我相信你,我陪在你身边,一呆就是四年。你说你会娶我,我信你,便痴痴地等着你回来娶我。”
  “你攀附富贵而去,云浓劝我,湄姨劝我,所有人都让我别等了,可是我相信你会回来,所以我等。你一别十月毫无音讯,我忍痛生下我们的女儿,她特别好看,鼻子特别像你,我想,她长大后肯定像你一样有学问,是个知书达理的闺秀……”她说着,渐渐红了眼眶,却不肯让泪流出眼眶,“可是,你不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教她,为什么你不给我……”
  姜洺澈的胸口撕裂的疼,万箭穿心的痛。那个很像他的小孩,其实他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模样。眉啊眼啊是不是像极了她,是不是真的很好看。
  暗夜里叶习染哭的蜷成了一团,蹲在地上将自己牢牢抱紧,姜洺澈在凄凄冷冷的夜里,第一次吻上了她的眼。看不清眼角的晶莹,只能顺着脸上湿咸的泪水一路吻下去。南疆进贡的的香妃榻上,她的泪水一路跌入了鬓间,姜洺澈也吻上了她的耳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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