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得并不快,菡玉想上去救火,胳膊却叫他紧紧攥着挣脱不开。她急得回头去掰他的手:“你放开!”
她的指甲掐痛了他,他隐忍怒气:“不就是一盏灯吗,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那是大哥送我的!”
“他送你的就这么在乎,我送你的却不屑一顾。你到底是在乎灯,还是在乎人?”
菡玉被他眼中怒意震住,忽然间明白了他处处与李泌为难的原因,既讶异又有几分尴尬:“相爷,他是我大哥呀!你莫要……再像对我爹那样……”
“你爹是你亲爹,这个大哥算什么?他姓李,你姓吉,这是哪门子的大哥?”
菡玉无奈道:“我与大哥同门拜师学道,情同手足结为金兰,我们俩确确实实是兄妹之谊。”
杨昭嗤道:“兄妹之谊,哼!男女之间哪来什么兄妹之谊!”
“相爷非要这么想,我也无可奈何。”菡玉垂下头,“至少我对大哥从来只有敬慕,不曾有过半点非分之想。”
那是因为你……心里已经有别人了?
这句话噎在他喉口,像一根扎进肉中的鱼刺,吐不出也咽不下。初听李泌自报姓名,他心中确实有过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幸好,不是姓卓。
他艰难地开口:“是我不好,我太多心了。我只是看不过你对他那么亲近,在他面前那么随意率性,与我所见判若两人。那时候你才像一个女儿家,会撒娇,会害羞,喜怒形之于色,而我却从来没见过你此种模样。”
他盯着她的眼,眉间有淡淡的愁绪:“我是嫉妒他呢。”
菡玉捡起那盏烧得只剩焦黑骨架的莲花灯,勉力笑道:“相爷,灯市正喧,再不走可就要辜负这良辰美景了。”不等他答话,自顾低头往前走去。
他无奈轻叹:“你为何总走得这样快?我一直在后头追着,却总也追不上。何时你才肯停下来,回一回头?”
她一定听见了,步子略一迟滞,但立即又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更加快了步伐,唯恐真被他追上似的,急急忙忙混入人潮中去了。
上元佳节宵禁连停三天,十六夜里依然如正日一般热闹。杨昭奉旨入宫陪贵妃等人宴饮去了,管不着她,菡玉终于得空出来去寻李泌。
她猜度大哥说寄居的道观,十有八九是景龙观,观主是他们同一祖师爷的师兄,慷慨好客,以前史敬忠也曾长期借住此处。
刚出崇化坊,她便觉察到身后有尾巴,策马快走了两条街也没甩掉。她不由心生腻烦,打马走上宽阔无人的大路,驻足回头道:“杨九,你出来吧。”
杨九也不避讳,从墙头暗处现身,向她行礼。
“你回去告诉相爷,我外出走访亲友,堂堂正正,他想知道什么尽可以来问我,不必派人鬼鬼祟祟地跟踪窥伺。”
杨九一向是个木头脸,面无表情地回道:“相爷说如今兵荒马乱不安全,派小人跟随保护少卿,并非窥伺。”
菡玉道:“长安城里哪有兵荒马乱?我自己也有武艺傍身,不用你保护,你回去吧。”
杨九道:“小人只懂奉命行事。”
杨九武艺高超轻功了得,她要跟着,菡玉就算骑马也甩不掉她。菡玉拿她没有办法,只好说:“那你好好在地上走,别飞檐走壁吓到旁人。”
杨九一言不发,抱着剑从坊墙上跳下来,跟在菡玉身后。
菡玉赶到景龙观,这不起眼的道观竟被禁军卫兵团团围住,不知哪位达官贵人大驾光临。她找到守门的小道童一问,李泌果然住在此处,通报后引她入内。
观内路上都有禁卫把守。菡玉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了,他们竟是在沿着禁卫辟出的道路行进,不由低声问引路道童:“小道长,不知这是哪位贵客莅临,如此严正肃穆?”
道童回道:“是太子殿下与妃子夜游疲倦,经过我们观就进来休息游玩,好多人呢!”
菡玉脚步一顿:“太子?”
太子李亨与李泌是故交,难怪这一路走来全是卫士,显然他们去往之处也是太子下榻休憩之地。她想了一想,回头对杨九道:“既然太子銮驾在,我不好带你进去,你在外头等我吧。”
杨九点点头,退到台阶下到门外等候。
菡玉跟随道童一路走到内院,果然在院门口被东宫卫率拦下来。菡玉正想解释,里头有人道:“这是我师弟,让他进来。”
卫士见开门说话的人身穿布衣,只是观里的道士,没有理睬他。
李泌叹了口气,回头往屋内去,那厢太子已经发话了:“先生的师弟?还不快快请进来!”
太子的命令卫士不敢怠慢,躬身把菡玉让进去。屋门敞开,她和里面的人一照面,双方都是一愣。
屋内除了太子,还有良娣张氏、东宫宦官李辅国、太子之子建宁王李倓等人,都是东宫之属。除此之外还有一名陌生的少年,约莫只有十六七岁,看衣着像是奴婢下人,却和建宁王并坐。
菡玉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面熟。少年发觉她注意到了自己,立刻低下头去。
太子显然没有料到李泌说的师弟就是菡玉,众人一见她齐齐噤声,面色微妙。没有人开口,但是他们的神色表情不约而同地告诉她同一句话:怎么来了个杨昭的心腹党羽?
菡玉便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建宁王反应最快,转头对身边的少年低声道:“十郎,你先退下吧。”
被唤作十郎的少年叩首拜服于地,跪着退了下去。
太子打破沉寂道:“原来先生的师弟就是吉少卿。孤想起来了,天宝四载先生给我写过信美誉这位师弟,孤引荐他去了集贤院,少卿还记得否?”
菡玉拜道:“殿下伯乐之恩,臣铭记五内,不敢稍忘。”
李泌一手放在菡玉肩上,道:“臣这个师弟性情耿介,我劝他和我归隐山林潜心向道,不要过问红尘之事,他一心报国偏要下山,在朝这些年只怕也吃了不少苦头,幸得殿下容纳照拂。”
有了李泌的担保太子便放心了:“先生过誉了,孤只有引荐之功而已。既然先生有访客,孤来这景龙观叨扰已久,也该告辞了。”又转身问张良娣:“良娣玉体安好?可以出行否?”
张良娣道:“妾身无恙了,这便出发吧,殿下莫为妾而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太子挽着良娣,起驾离开景龙观,李泌和菡玉拜别。
等东宫卫率军士全都撤走了,菡玉才问:“太子为何会来景龙观?”
李泌道:“太子携良娣夜游,良娣吹风不适,适逢经过景龙观,太子知道我在此处,驾临观中休整,顺带召见叙旧而已。”
“是吗?”菡玉低着头,“那个十郎是谁?”
李泌道:“是建宁王带来的,似乎是他器重的下人。”
菡玉凝眉不语。
李泌叹了口气:“玉儿,你不信我?十几年前陛下就欲授我东宫官职辅佐太子,我若有心参与朝政,还用等到现在?”
菡玉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当然信你。如果连大哥都不信,那我在这世上也没有人可以信任了。”
李泌拍拍她的肩,展开笑颜:“玉儿,我也信你。对了,你小师弟新加河东节度,东出井陉救助河北,这事你也知道了吧?我刚刚才听太子殿下提起。”
菡玉不由扭捏起来:“既然他已经是方镇节度使,就别再提什么师兄师弟了。”
李泌大笑。
这“小师弟”就是郭子仪荐举的新任河东节度使李光弼,此时他还未创下赫赫战绩,寂寂无名,后世却是与郭子仪齐名的中唐名将,此为后话。
其实李光弼年长李泌和菡玉十多岁,也并非修道之人,只不过师父在外云游时曾指点过他武艺兵法,李光弼执意要拜师,就成了两人的小师弟。
两人在观内叙旧言欢,饮茶论道,都心照不宣地不提朝堂之事。一直说到亥初时刻,菡玉才告辞离去。
来时骑的马还在景龙观门口,杨九却不见了。菡玉差点忘了这茬,此时方后悔自己失策。如果索性带杨九入内,她当着太子禁卫的面未必能做什么;但是把她留在外头,谁还能管得住她去哪儿?
菡玉牵起缰绳的手忽然顿住。
她想起为什么会觉得那个十郎面熟了。他长得有点像杨九。
杨昭从兴庆宫回到相府,正好杨九回来复命。他白天忙得跟陀螺似的脚不沾地,夜里还要硬着头皮陪陛下贵妃宴饮游乐,喝多了酒,此时头昏脑涨,但还是打起精神问:“她去见李泌了?”
杨九回道:“少卿去了景龙观,与李泌会面。”
杨昭一手撑着脑袋:“就他们两个?”
杨九道:“太子与良娣恰好也在观中。”
“太子?”他眼神一动直起身来,细思片刻,“除了太子和良娣,还有什么人在场?”
“还有太子的左右率府卫、建宁王、东宫宦官。”
杨昭追问道:“还有没有其他可疑的人?”
杨九低下头顿了一顿:“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杨大叔你的便当正在制作中,请耐心等待~
☆、十八章·玉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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