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倾身过来,双唇落在她的额心。
微凉的触感,不同于以往热烈的纠缠,只那么轻轻一触,像滴露滑入花蕊,即刻渗进去,融为一体。
记忆中似有什么被唤起,黑暗中远远的一点火星一闪,来不及抓住便又熄灭。就像意识彻底模糊的前一刻,比这更冰凉的触觉,一滴,落在她额心里。那个世界、那个人留给她的最后印记,她却以为那只是冬季里最寻常的一片雪花。
原来她曾那么近地接触过他,虽然只是最后一瞬,却也曾触到过他。
“玉儿,我能苟活到现在,也许就是为了遇见你。我为你而生,如今为你而死,也是死得其所。”
那是他最后留给她的话语。魂魄离体的那一刻才陡然明白他的心意,但即使重来一遍,他一定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她哽咽着别开脸:“我不会妖法。”
杨昭默默地看着她,思量再三,虽十分不情愿,还是决定一试:“玉儿,你想过没有,你从六年之后来,那他现在……还没有死。”
菡玉苦笑一声:“我何尝没有想过。我回来就是为了消弭灾祸于未生之时,也想过救我爹娘,救所有能救之人。但是,卓兄却是挽救不得的。如果阻止了他,小玉怎么回去?哪里又会有吉菡玉这个人?”
“照你说来,凡事皆有因有果,颠倒不得。你因乱世无救逆时而回,若因果不可改变,你焉有成功之望?若你成功,便无乱世,那不也没有吉菡玉这个人?”
菡玉脑子有些混乱:“我、我已将一切缘由告知小玉,纵无乱世,届时她也可续我当日所行之事。”
“你瞧,原本你是出于救人目的而回,如今小玉却变成应你嘱托而回,原因不就变了?还有,你当初可没遇到一个叫吉菡玉的人,托人把你从罗希奭手里救出来吧?同样,你原本受助于那姓……那位卓姓兄台,如今小玉也可不假他之手,另想办法。他不必因此丧命,难道你不乐见?”
她不欠姓卓的情,不再牵挂,他也乐见。
“可是……卓兄并未告知我返古之法,我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方,究竟是何身份。”
“我自然会派人去寻访奇人异士。那位……卓兄,你述其样貌,我也好使人寻找。”其实按他心思,姓卓的永远不出现最好,只要菡玉不知道,管他在哪个角落生灭。
菡玉回忆道:“我也不知他长得是何模样,不过装束异于常人,倒很好认。他身长与你相仿,但要清减许多;因身染恶疾,喜独来独往,不与人亲近;又双眼肌肤见不得日光,因此昼伏夜出,常年穿一件玄色斗篷遮住全身上下;武艺高强,但无兵器,偶执一管碧玉短笛,以音韵……”
她突然一顿,转向他道:“相爷,你或许认得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更晚了_(:з」∠)_
☆、十六章·玉蕴(2)
杨昭道:“我并无卓姓亲朋。”
“你一定认得的,他送我的那管笛子,和你的是同一支,所以当初两笛相遇才会合二为一。那笛子是你珍藏之物,若非亲密友人,怎会到他手上?”
说不定是宵小盗贼,偷了他的笛子。他心中鄙夷地想道,没敢说出来,只道:“我真不认识姓卓的人。”
菡玉仍是不甘心:“许是以后才认识的。”
“我先派人按你所说的去查探。”他岔开话头,“原来那两支笛子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出现那等怪事,我的笛子还摔出一道和你的一模一样的裂纹来。你初次见小玉是不是就因为这个,担心你也像那笛子一样被小玉吸了过去,就此烟消云散了?”
那时她不肯见小玉,还是他硬拽她去,若真的……事后才捏一把冷汗。
菡玉点头:“还好我只是魂魄回还,这身子并非真人,物质不同,才和小玉相安无事。”
他正想索性问个清楚,她的身子究竟怎么回事,马车这时忽然停了下来。原来走了这一路,已到东城春明门了。
春明门正有一队士兵经过,稍嫌拥挤,等了一会儿才得以进城。春明门往东直通皇城朱雀门,杨昭府邸所在宣阳坊,毗邻皇城东南角,从这条街上走较为便利。现下被这队士兵一堵,马车越不过去,只得随着他们后面慢行。
菡玉身子不适,这样起起停停摇摇晃晃,心口有些不舒服起来,竟似晕车。杨昭心疼恼怒,下车去查看。
这队士兵护送的是个宦官,骑在马上哀哀戚戚的,磨磨蹭蹭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
杨昌坐在车夫旁边,正准备去向杨昭请示,见他下了车,便问道:“相爷,前头一时半会儿疏散不开,要不从东市绕道走吧?路虽狭窄,却近一些。”
杨昭想了想,点头转身回车上。前边那骑马的宦官却看见他了,老远就大喊:“右相!”语带哭腔。
杨昭回头,那宦官已下了马来,直奔他面前,揪住他衣袖就抹泪。杨昭认出他乃是数月前皇帝派去范阳宣旨的内侍,名叫冯神威。
六月安禄山上表献马欲袭京师,皇帝有所怀疑,依从菡玉之策拒绝献马,并令冯神威带了手诏前去告谕,至此时方回。
杨昭扶起他来,说:“大官一路辛苦,陛下一直盼着你回来呢。”
冯神威泣道:“咱家差点就见不着陛下了!”
杨昭问:“此话怎讲?”
冯神威忿然道:“安禄山,安禄山要反矣!我奉陛下手诏前去告谕,禄山竟踞床不起不拜,口气傲慢无礼,后一直将我置于馆舍,既不接见也不放行,生生被他软禁了这些时日!回京时也不上奏表,根本就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安禄山要反,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差的只是什么时候反而已。如今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了,只怕是近在眼前。
杨昭安慰了冯神威几句,告知他皇帝月初已驾幸华清宫。冯神威自回宫中居处扫除风尘,再往华清宫见驾不提。
冯神威所带卫兵给杨昭的车马让开路,杨昌就准备从朱雀大街走。杨昭上车时却低声吩咐他:“从东市里头走。”
杨昌讶道:“东市里头?这会儿只怕正挤着呢……”还没问完,杨昭却摆摆手,自行上车去了。杨昌心中虽疑惑,还是照行。
菡玉见他逗留许久才回来,问道:“相爷,外面何事?”
杨昭不想她多担忧,只说:“是宫里的禁卫,人数众多,一时也让不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就从东市绕一绕,兴许还能早到。”
菡玉本就不喜与人争抢,听他这么说当然点头答应。她迟疑片刻,又道:“相爷,我寓所在崇化坊……”
他竟未生气:“我知道,从东市南面走也不绕远。”
菡玉松了口气。不多时车驶入东市,此刻将近中午,东市人仍不少,熙熙攘攘的颇热闹,车马不由慢下来。
菡玉正想询问为何要从人多拥挤的东市里面走,杨昭掀开车帘道:“玉儿,这里人这样多,要走好些时候。你要是觉得无趣,看看外头的各色玩意儿解解闷也好。”
他一手撑着帘子不放,菡玉也不忍拂逆他的好意,便凑到窗口看向外头,果见路边摊贩杂货琳琅满目,十分新奇。
“现在随便开家医馆都敢自称华佗再世了么?”
菡玉顺着他视线望去,只见斜前方一家医馆,三间店面,十分堂皇,朝向他们的一面墙上挂满了匾额,俱是致谢赞美之词。菡玉看向店门上挂的牌匾,隐约想起曾听明珠说过此间的坐馆郎中医术十分高明,西市遇到裴柔的那家都是师从此处。
杨昭嗤笑道:“呵,口气倒是不小。真有这般厉害,天子脚下,怎不进宫去当太医?”
菡玉忍不住出口辩解:“相爷,江湖亦历历有人,未必能人都集于庙堂之上,何况悬壶济世之医者?我曾听明珠说过这家医馆的老丈医术精深,救人无数。”见他仍有讥诮之色,又道:“听说他还有一门绝技,可以悬丝诊脉,清楚明断,与把脉效果无异。”
“哦,有这么神乎其技?”杨昭似来了兴致,“我却不信,单凭一根丝线能诊出什么来。玉儿,不如我们去试他一试,若是真的,我也送一块匾额来与他锦上添花;如若不然,好好取笑他一番,叫他莫再欺世盗名。”
菡玉不答。
杨昭又道:“玉儿,你不是连月来身子不爽利,自己也不知是何原因,不如趁此机会让这名神医诊一诊。我知道你是怕诊出体质有异,因此一直不肯就医。我们就叫他用丝线隔帘切脉,诊出病因自然最好,若他觉出不对,就说并未把线系在手腕上,是故意试探他的。”
他说得兴起,抚掌道:“就这么办!”便叫杨昌停车。
菡玉阻止不及,他已下车叫过杨昌来,暗暗叮嘱吩咐。杨昌领命而去,不多时引了医馆老翁到门口,小僮摆下桌椅让老郎中坐了,又取了一团丝线来。
近旁的路人见一辆垂帘马车停在医馆门前,听说要当众悬丝诊脉,纷纷凑过来看热闹。
菡玉坐在车里,但闻四周人声鼎沸,出也出不去,暗暗叫苦。
杨昭那厢与老翁说明来意,手执丝线上得车来,冲她促狭地一笑,把丝线缠上她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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