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道:“你还是当年的你,我却老了。”
虢国夫人连忙安慰:“你还不到四十岁,哪里老?还不是因为长年为国事操劳,不爱惜自己身子,精力都被朝政琐事耗光了。”她想起一事来,披衣起身,“对了,你等一等,我这里有一样好东西。”
杨昭看她从妆奁绣匣深处取出一个白瓷小方盒,小心翼翼地捧到面前来,问:“什么好东西?”
虢国夫人媚眼一挑:“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杨昭接过来一看,盒子里装着三颗如米粒般大小的花骨朵,颜色鲜红,一打开便立即有香气飘出。那香气若有若无撩人心弦,就这么闻到一点点,心旌便有些摇荡起来。
这东西他当然见过,是菡玉献给皇帝的,叫做助情花,一粒即可使六旬老翁如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一般整夜精力不倦,皇帝因而盛赞它堪比汉成帝、赵飞燕姐妹所用的慎恤胶,有时还会体贴入微地赏赐一些给臣下。
这个香味……菡玉身上也有,必须凑得极尽才能闻到。他贴近她的机会并不多,只有那么几次……
心思一动,再辅以这助情花的撩人香味,便再也无法止住心猿意马。
他立刻把盒子盖上,没有深究皇帝为何会把这东西赏给寡居的虢国夫人,沉下脸扔还给她:“我不用这种东西。”
虢国夫人看他面色不豫,心知男人对这种事在意得很,往往讳疾忌医,柔声劝道:“国事固然重要,自己身子也马虎不得。平时注意休养,再辅以食疗药补,不是难事。我家有个姓邓的厨子,以前学过医,对食补最是在行,你带回家去,假以时日必有起色。”
杨昭勉强笑道:“你那厨子邓连盛名在外,连陛下都称赞有加,我哪敢夺人所好?”
虢国夫人顾他颜面,便顺着他道:“那正好,你天天到我家里来,我让邓连给你做。”娇嗔地捏了他臂膀一下,只觉肌肤光滑而无半点褶皱,其下的肌肉纹理分明结实有力,怎么看也不像淘虚了身子的人。
她心中叹息,不无遗憾,拿起衣服来为他披上。杨昭举手一挡:“我累了,借你这儿小憩片刻。”说着往榻上一倒,扯过锦被来盖上。
虢国夫人坐在榻边看着他入睡,幽幽地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杨昭闭着眼,不答反问:“我叫你什么?”
“我没听清,好像不是瑗瑗。”
“哦,”他心不在焉地应道,“那就是玉瑗。”
“你以前从来没这么叫过我。”
“以前是以前,现在年纪大了。”他语声渐低,似要睡着了,过了一会儿真的听到轻微的鼾声。
虢国夫人凑上去细瞧他。那张脸是不年轻了,但是依然好看得夺人心魄。家里出了这么多美人儿,即使是名花倾国宠冠后宫的贵妃,她也暗暗地不服气。但是只有他,始终令她倾倒心折。
她看他睡得熟了,轻轻将手放上去,抚摸描画他的眉眼轮廓。这个人曾经是属于她的,他说过想娶她,为此甚至打算脱离杨氏族谱,认回他那个不光彩、破落贫困的宗族。
她是怎么回应他的?哄他去习武从戎考武举,趁他离家在外时,悄悄嫁去了裴家。
当时为何那么短视?以为这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继子前途必定黯淡,哪比得裴氏儿郎功名在身,家境富贵。他是长得一副好相貌,让她贪恋沉迷,可是男人光长得好有什么用,能当饭吃么?
谁想到会有今天呢,谁想到当初那沉默寡言的阴郁少年会变成权倾天下的宰相呢?
有的时候是会后悔,如果当时嫁了他,如今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宰相夫人了,而不是一个早早死了丈夫的寡妇。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十几年后在京城重逢,他讨好她、巴结她,倚仗她铺垫他的仕途。他并不避忌当年的私情,这是他的筹码,否则他为何不去找两位堂兄、大姐或八妹?他们会理睬这个没有血缘、继室带来的拖油瓶、为宗亲所鄙夷的远房堂兄弟么?
当然,现在他是全家族的主心骨了,没有谁敢再看不起他,甚至连贵妃也要依赖他的帮衬,对他言听计从。
他对她依然柔情款款,从来不曾提过他满怀期望地在军中谋得职位归来,发现她已远嫁他乡时是何感受,好似那些事情并不曾发生过,他并没有被她辜负过。
但是一个人对你是不是真心,是很容易感觉出来的。他只是在客气地敷衍她,因为她是贵妃的姐姐,是陛下宠爱的虢国夫人,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的妾室裴柔,她接触得不多,这个女人知道她曾是她丈夫的心头肉,她也有着她无法企及的高贵身份,所以在她面前是卑微的,又隐隐带着一点自认为克制得很好的嫉妒和愤恨。
其实她们在他那里并无不同,都是像菩萨一样好好地供起来,只不过一个是仍然有求于她的,一个是来还愿的。
但他也并非冷心寡情。听说他把一个下属官员养在家里,那人相貌姣美胜过女子,府内外的人都说他是右相的爱宠,相爷对他偏爱到了任其予取予求的地步。她听闻之后觉得惊讶又可笑,便半真半假地问他:“难道你不喜欢女人,改对男人付出真心了?”
他的回答也是半真半假的:“自从被你伤了心,我就不会再对任何人付出真心了。”
她便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没过多久,听说那位貌美郎君也失了他的欢心,被他鄙弃了。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就对了。十几岁的时候或许还会纠缠于男女之情,二十几岁在市井红尘中打滚,三十岁宦海沉浮,如今快四十岁了,哪里还有什么真心?
他说的也许是实话,再也不会对别人付出真心了。那仅有的真心曾经属于过她,纵然现在没有了,偶尔回忆品味一番,也是缠绵动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是个番外,但其实跟情节发展有关系,还是放这儿吧。
助情花、补那啥的药膳,你懂的 = 皿 =
☆、十二章·玉霖(3)
菡玉在吏部忐忑地候了几日,京兆少尹的委任状便颁发下来,让她即刻去上任。先前杨昭一直亲自着手赈灾,此时灾情已得到控制,水涝也渐露缓势,他便把这一块完全交给京兆府。
菡玉本还担心以后要日日与他共处,甚是不自在,当下松了一口气,于是辞了吏部职位,一心一意赈灾。她日日忙得焦头烂额,又再未碰到过杨昭的面,渐渐把那日之事淡忘了。
淫雨不止,黍麦等旱田庄稼都泡在水里,根茎开始腐烂,大片倒伏坏死。杨昭先前布置好了赈粮发放,菡玉委派下属照着他的安排继续开仓赈灾,自己则遍访工部精通水利的官员和民间能工巧匠,构筑疏导水涝的水利工事。工匠人手不够,她便调动京兆府及县衙的衙役前去修筑工事,进度倒也颇快。
这日菡玉听说京师东郊一片良种地旁的疏洪工事即将完工,前往视察。这段时间她常在野外田地里跑,看完工事的修筑情况觉得放心了,回程时顺便去周围的田里四处看看。
这片农田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出产的谷物颗粒饱满,比其他地方质优,一直是当谷种培育的。因为地势较高,受水灾不如别处严重,地里庄稼长势都还不错。
菡玉手执铁锹为杖,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脚踏一双草鞋,随意在田野里转悠。一路走来,所见都是麦禾青青长势喜人。
田间久雨泥泞,她一不小心草鞋陷进泥里,脚提起却把鞋留在了泥坑中,抬起的脚也收不回来,一步踩上烂泥。她索性把另一只鞋也脱下来,和泥坑中挖出来的那只一起提在手里,把裤管挽到膝盖处,赤足在泥地水塘中走,果然比穿鞋轻省便利得多。
时值中午,雨势也逐渐加大,田里本还有个别冒雨劳作的农人,这时也纷纷收罗工具回家去。菡玉继续走了一阵,田间已少见人影,只见池塘对岸的农田中还集聚了一群人,忙碌地来来去去,似乎是在挖取运输禾苗。
这片地势最高,旁边又有池塘,受涝灾影响较小,长势最佳。菡玉心生疑窦,急急绕过去察看。
走到近前发现是一队京兆府下属的士兵,并不是盗取良禾的盗贼,她走上前去询问。
田塍上站着一名军官指挥众人搬运,远远的就先认出她来,叫了一声:“菡……吉少卿!”
一听声音菡玉也认出他来了,可不就是韦谔。
韦谔向她走来,拍了一下自己脑袋:“哎,瞧我这笨脑子,叫少卿叫习惯了,又忘了改过来。”说着掸了掸湿漉漉的衣袍,口称:“卑职参见少尹……”
菡玉急忙道:“此处又不是公堂,二郎何必拘礼。”
韦谔站直身子道:“公事公办嘛,你现在是我上司,应当的。”说着压低声音凑近她:“当着下面人的面,我如果对你不恭敬,他们就也敢对我不恭敬了。”
菡玉忍住笑点了点头。
韦谔又一本正经地问:“这样的天气,少尹怎么还出来?”
菡玉道:“我只是路过,顺道来看看。倒是你们,这时还要冒雨在田间辛劳,不知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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