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讷讷道:“那……那你让我知道由来始末,总可以吧?”
半晌,吉温叹口气:“这里不方便,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三人拐到偏僻的坊角,吉温才一一道来:“说来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才被他钻了空子抓到把柄。上月御史台受理一桩地方官员贪污的案件,道是苦主进京告御状,被吏部知晓,查出牵连众多朝中官员,连陛下也被惊动了,命右相彻查此事。”
菡玉插话问道:“莫非是河东太守韦陟?张均、张垍兄弟也是因为牵连在内被贬的吧?”
吉温诧异:“你也知道?”
菡玉道:“偶然听右相提过,但那是三月里的事了。”
吉温摇头苦笑:“原来他那时候就开始布置了,我还道是最近他见你忙于赈灾、不顾朝中之事,才想出这条一石二鸟的毒计!”
菡玉心中更乱。三月,那会儿他就谋划着要害七郎了?那时他对她不假辞色冷若冰霜,原来只是面上而已,内里却另有打算?好不容易让他死了心念,斩断这不该有的情丝,难道这样都还是不行?
她想起那次雨中两人共用一伞,他片刻的情急失状,和郊外田地里他为她驱虫拭足的情态,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更甚。
吉温接着讲述,菡玉大致弄清楚了个中来去。河东太守韦陟文雅而富盛名,其弟韦斌在京中也多方为其周旋,指望有朝一日能升官入京。皇帝听闻韦陟之名,十分欣赏,曾对韦斌戏言说要征韦陟入朝为相。杨昭忌其盛名,恐他当真入相,便先下杀手闹出这桩贪污的案事来。
韦陟情知为杨昭所忌,朝中唯有吉温敢与之抗衡,又有安禄山的势力在背后支撑,下御史台按问之后便贿赂吉温为他讼冤,向安禄山求援。谁知这件事又被杨昭查知,捅到陛下面前去,吉温不但帮不了韦陟,连自己也赔了进去。
菡玉听完凝眉问道:“那你到底有没有收受他的贿赂?”
吉温微露赧色:“他向我许以重酬,但我并未答应。”
菡玉立刻明白了。虽然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尚在考虑之中,便让杨昭揭发了。有道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要害人,从来不会凭空陷害,总是瞅准别人犯错的时候添油加醋借题发挥,打在那人软肋上,叫人吃了亏还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以前他陷害王鉷、杨慎矜等,不都是用的这等伎俩?
吉温又道:“只怪我太大意。韦太守是杨昭交到御史台来的,我早该想到他会在其中动手脚……韦太守都跟我说了,他的确有不是之处,但绝不是告御状的苦主说的那般不堪,那人定是受了杨昭指使栽赃诬陷。我也是看到韦太守受了冤屈才欲替他讼冤,谁知……”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出连环计,最后收起的那个圈,套住的竟是他自己。
菡玉问:“他可有实证?”
“铁证倒没见他拿出来,才只把我和韦太守贬官了事。只是陛下心中的那杆秤是翘是平,又哪需要铁板钉钉?几句话兴许就叫他改变喜恶。”
一直沉默不言的小玉突然插嘴道:“那我们也去说呀,让他变回来。”
吉温斥道:“你懂什么?大人说话,小孩子别乱插嘴。”
小玉撇嘴:“谁说我不懂?皇帝陛下耳根子软,那个臭宰相大伯在他面前说了几句鬼话,他就相信爹是坏人,要把爹赶到老远的地方去,不就是这回事吗?既然他能在背后说爹的坏话害爹,那就再找一个人,比他还厉害的,去说爹的好话,不就成了?”
吉温怒道:“小孩子家就会胡说,你当朝政和你玩过家家似的简单?”
菡玉拍拍小玉肩膀:“小玉说的也不无道理。既然并未拿出有力凭据,只凭右相一面之辞令陛下生疑,那只要右相改口,还是有挽回的希望……”
“不许你去求他!”吉温面露厉色,“我知道他其实是有证据的,但是没有拿出来,故意弄得模棱两可,就是等着你去求他!等着你送上门去,以此要挟,任他予取予求!韦太守是个诱饵,他设了圈套引我入瓠,而我又何尝不是另一个饵?他从来不曾把我这个兵部侍郎放在眼里,这样费尽心思地害我,还不是为了……”他恨恨地别过脸去,咬牙切齿。
菡玉尴尬万分,嗫嚅道:“右相他……何至于此……”
吉温静默片刻,怒气稍平,反握住菡玉双手:“素莲,你不能再呆在他身边了,你跟我走吧,你、我、还有小玉,咱们一家人,远离这是非之地,好不好?”
菡玉立刻摇头:“不行,我还有事没有办成……”
“你是指安禄山么?”吉温双眉微蹙,“素莲,你不过是个妇道人家,为何要掺和到这军国政事中来,还非要取安禄山的性命?你离开我的那段时间究竟碰到了什么奇人异事?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啊。”
菡玉含糊道:“这……实在是一言难尽。”
“说来说去,都怪我没用。既不能救你脱离杨昭,也不能助你除去安禄山。素莲,”吉温沉下声来凑近她,“安禄山已有异动,只怕安分不了多久了。陛下赐他的郡王府内,平时只有一些仆佣看管打扫。其实那些下人里头,好多都是他的门客,与其子安庆宗一起留京做他的眼线。上月他刚刚授命安庆宗等人查探京城地形和禁军守卫分布,绘制成图,想趁着今秋献捷之际带兵袭京。你若能在安庆宗成图送出之时把这些地图缴获,就是安禄山意图谋反的明证。”
菡玉肃容道:“此事当真?”
“安庆宗身为质子,范阳有什么消息命令都是先送到我这里,再由我传给他,假不了。”
如果能拿到安禄山谋反的实据,陛下就不会再说她信口雌黄,许能一举铲除这个祸根。今年秋天,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你知道确切的时间么?”
吉温答道:“说是七月底之前送出,入京大约是八月末、九月初。”
菡玉点点头,手心里微微出了些汗。吉温又道:“安庆宗在京为质子,王府几乎没有卫兵,你现在又是京兆少尹,可调动京兆府数百衙差,不必依靠杨昭也能办成这件事。这也是我能替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菡玉回过心思:“还是不成,你不能去澧阳。”
吉温自嘲道:“陛下的旨意,还能挑三拣四不成?澧阳地处荆楚鱼米之乡,也是个不错的地方。”
菡玉问:“你可还记得赞善大夫杜有邻?”
吉温点头,面露愧色。杜有邻是太子杜良娣之父,其婿柳勣与妻族不协,散布岳父谋逆的谣言,翁婿两人一同下狱受审,结果都受刑不过,被吉温杖死狱中,不了了之。这已是天宝五载的旧事了。
菡玉道:“澧阳上属澧州太守杜邕正是杜有邻之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到他下属郡县任职,只怕……会有杀身之祸啊!”
吉温道:“这我也打听过了。杜邕为人尚称刚直,其父之死,罪魁当属柳勣,不能完全怪到我头上。他对我固然有怨恨,但应不至于会故意害我,我小心行事便是了。”
菡玉急道:“我……我为你卜过一卦,此次南行会有血光之灾!你千万不可大意呀!”
吉温微微一笑:“素莲,这你可蒙不了我。你一直和我在一起,所谓衡山隐士、未卜先知不过借名罢了。你哪里会卜什么卦?”
“是真的,你且听我一言!”
吉温挑起眉:“那你倒说说看,究竟是什么血光之灾,我也好及早避开。”
菡玉努力思索,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急得握拳敲自己脑袋:“我……我不记得了!好像不是澧阳,要再往南,那里气候比荆楚热很多,冬天也只穿单衣,农户都栽种荔枝……”
“那就是岭南了。”吉温拨开她的手,“你这卦还真奇怪,算不出时间地点,却能算出农户栽种荔枝。”
菡玉见他不信,愈发着急:“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个……卦很准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千万不要再往南去!”
“好了素莲,我知道你关心我,我信你,我会安安分分地留在澧阳,不再往南去了。”他握住她的双手,包在自己掌中,“我就在澧阳等你,哪儿也不去。等你办完了事,就来澧阳找我和小玉,咱们一家人团聚,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菡玉发觉他把自己的手往唇边送去似要亲吻,急忙抽回来,作势拍了拍他的肩:“好,我办成了就去。你凡事小心为上,若真有什么为难就派人送信给我,我好歹能帮上点忙……”
吉温摇头:“素莲,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去求杨昭,千万不要求他,不要让他有任何机会要挟你,知不知道?不然他一定会……”他说不下去了,幽幽叹了一声,“其实最让人放心不下的,还是你呀……”
菡玉低下头去看着身边的小玉。孩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哭出来,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抱住她,脸埋进她腰间,瘦小的身子微微抽搐。
这父女二人……她没有说出口,心里却早已下定决心,她愿意做任何事来保护他们,哪怕是与杨昭那样的虎狼谋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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