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退后两步,揉了揉被他扼痛的颈项,冷笑道:“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话未免说得蹊跷。杨昭凝眉不语,老道却恍然大悟,大喜过望凑上来:“郎君便是贵妃的堂兄杨、杨……哎呀!郎君命格贵不可言,草民不敢直呼郎君名讳哇!老朽真是有眼无珠,郎君这样的人品相貌,自然只有倾国倾城的贵妃家中兄弟才有了!小师叔年轻气盛冲撞了大驾,都是一场误会,老朽给您赔不是,郎君莫怪!莫怪!”
一旁受伤的同伴揉着肩道:“老头还算识相!我这哥哥是当今贵妃的堂兄,堂堂国舅爷,又得剑南节度使赏识,自然是贵不可言的!”
老道谄媚道:“区区国舅,郎君前程何止于此!剑南节度使更不足道,将来他还要靠郎君提携呢!”
杨昭问:“此话从何说起?”
老道见他搭了自己话头,更加殷勤:“不瞒郎君,草民名叫史敬忠,皈依三清从道修行,略窥得天机命数。贫道掐指一算,便知郎君十年内……哦不,五年内便可位极人臣、权势滔天哪!”
菡玉眉头深蹙,唤了一声:“阿翁!”对他如此巴结似有不满。
杨昭对谄媚之语并不相信:“有何凭据?”
史敬忠一心想攀附这根高枝,接着说:“贫道法力低微,但我小师叔却是天赋异禀有神算之能,对未来大事了如指掌,贫道虚长这些年岁也只能做他晚辈徒孙!”又劝菡玉:“师叔且说一件三月内将会发生的大事向杨国舅证明。”
菡玉哼道:“我为何要向他证明?”不理会史敬忠的眼色。
杨昭却来了兴致,扬了扬手中的信封:“若你能证明,今日之事便就此作罢,互不追究,自放尔等离去。”
菡玉看了看前后左右围拢的人,有些已回驿站取来兵器,赤手空拳恐怕无法抵挡。最重要的举荐信又在杨昭手里,没了信进京如何立足。他略一思索,答道:“左相李适之年后将遭贬。”
杨昭向前一步,嗤笑道:“这么大的事……又与我何干?”
菡玉离他仅三尺,被他逼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史敬忠圆场道:“三月太短,郎君甫入京,还未及一展长才呢!菡玉,你不如算一算杨国舅的命理。”
菡玉垂目道:“公诞辰六月十四,午时正刻日当天中之时,贫道算得可对?”
杨昭道:“正是。素昧平生而知我生辰,算你有些本事,但这对我并无用处。”
菡玉抬头见他面带微笑,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不由心生不快,恶语续道:“忌日也是同一天,这算有用么?”
史敬忠吓得连忙制止:“菡玉!休要胡言!”
杨昭却未发怒,又上前一步:“看来山人已经算出我寿可及几了。”
两人相距不过盈尺,离得这么近,菡玉需仰面才能与他对视。他索性直言道:“阿翁说得没错,十年之内,你必位极人臣权势滔天,荣华富贵尽享,但是十年之后阳寿即尽,将毙于乱刀之下,死无全尸。”
他抬起头,正看到杨昭头顶上驿站辕门三个新漆的鲜红大字:马嵬驿。
“就在此处,乱刀分尸,头颅悬于辕门之上。今日叫我在此地遇见你,想来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最后杨昭还是放那两人走了。伙伴气愤不过:“哪儿来的牛鼻子道士,一开口全是晦气,呸呸呸!认识太子又怎么样,了不起啊?依我说就该狠狠揍一顿,揍到他改口!”
另一人边劝边嘿嘿笑道:“国舅哥哥其实是看人家小道姑貌美如花细皮嫩肉的下不了手吧!”
“什么小道姑,分明是男的,还有喉结呢!你们几个什么眼神,幸好没真把人绑进来,不然……想想都腌臜!”
“嘻嘻,这你就不懂了,小道士有时候可比小道姑还灵呢!”
“要比男子相貌,杨大哥对着镜子照照自己便够了,何必去看别人?”
……
杨昭不禁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咽喉,完全不一样的触感。
可惜是个男人……否则,就不放他走了。
不过,他们带着信进京去投奔太子,以后说不定还能遇上吧?
道士走后不到半个时辰,雨居然停了,烈日当空不多久就将驿站外的石板路面晒干,仿佛这十几天的雨不曾下过一般。众人不由啧啧称奇,感叹那两个道士兴许当真有非凡来历。
一场连绵淫雨,或许只是为了让他滞留此地,遇见那个人。
天宝四载,是杨昭一生的转折点。因为他的堂妹被册为贵妃,满门荣耀,杨氏一族的命运就此改变。
也或许是因为在那一年,他遇到了吉菡玉。
作者有话要说: 刚开头就好像已经看到杨大叔的脑袋挂在辕门上了……汗……
☆、第一章·莲香(1)
京兆司录参军韦谔甫上任便摊上了一件麻烦事儿,在他当值的这天夜里,新兼御史大夫的范阳平卢二镇节度使、皇帝贵妃面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安禄山,在鸿胪寺宾馆遇刺了。
当时韦谔正巡值到宾馆附近,内外皆是高大威武的胡兵,守得铁桶一般,远远看到京兆府的衙役还不耐烦地轰他们速速离开。安禄山麾下精兵比京兆衙役精锐不知凡几,韦谔就绕开宾馆没有巡逻,免得下属和那些言语不通的胡人起冲突,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后来回想,若当时坚持巡视一圈便好了。
离开鸿胪寺两条里坊,便听见那边吵闹了起来。夜里有宵禁,万籁俱寂,稍有一点动静都传得很远。韦谔立即带着下属十余名衙役赶过去,听得那些胡兵咋咋呼呼,间或有一两个汉人大喊:“有刺客!保护大夫!”
一听说有刺客,韦谔立时亮出腰刀。那几个汉人原是鸿胪寺的掌客,见到京兆府巡夜的衙役,长安城里的贼盗宵小他们自然都管得,掌客带路方让韦谔等人进了鸿胪寺宾馆。
馆内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剑拔弩张的胡兵,盾墙似的围住当中三人。当先那名头顶髡发、身着狐裘、腰圆膀阔、腹大成围的胡人便是安禄山,身后是身量雄武不输其父的安禄山次子安庆绪,手里还握着铮亮的弯刀。
除他父子二人之外,还有一名身着锦衣便装、身量颀长的男子,站在这群粗野旷放的胡人之中显得十分醒目,那张杨家人特有的出众面容任谁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韦谔自然也认得,正是贵妃的堂兄、侍御史杨昭。
韦谔一看见他就头大了。不管是安禄山还是杨昭,对他来说都意味着:一,不好惹;二,惹不起。
韦谔不由暗暗佩服那名刺客,敢来惹这两位尊神,似乎还从这守卫森严的宾馆里逃脱了。
安禄山看上去并未受伤,反而是杨昭一只手垂在身侧,衣袖上沾了斑斑血迹。韦谔上去自报家门,询问道:“大夫可否将遇刺情形详说一遍,以便卑职追查缉拿刺客?”
安禄山对他这小小的参军不屑一顾:“刺客我自己会拿,不用你京兆府插手。”左右示意,便有佩刀的胡兵要来将他们轰走。
韦谔好不尴尬,正要告辞退出,杨昭却对他道:“韦参军不必费心追查了,大夫与我已知刺客身份,明日便入宫请陛下圣裁。那刺客身形细瘦、体带异香,定是太常少卿吉菡玉无疑。”
韦谔大吃一惊。菡玉是他的好友,平日在太常寺占占卜、祭祭祀,闲时观观星、为陛下炼炼丹,虽说性情耿直与安禄山杨昭不是一路人,但也不至于来刺杀堂堂的节度使、御史大夫吧?他入仕前在衡山道观修行,而安禄山是北方胡人,首次奉诏入朝,朝中许多官员都从未见过他,两人何来的恩怨瓜葛?
安禄山埋怨道:“舅舅与旁人说这些做什么,走漏了消息让那刺客提前逃窜,明日便不能杀他个措手不及。”
韦谔听安禄山称杨昭为舅,不由疑惑。他只是京兆府的官吏,自然不知道昨日宫宴上安禄山认贵妃为母的闹剧。安禄山比贵妃年长整整十六岁,只要能博得皇帝欢心宠幸,尚能睁眼说瞎话叫她母亲,叫杨昭一声舅舅又有何难。安禄山新领了御史大夫之职,他远在范阳遥领京官,自然需要心腹内应,杨昭在御史台任侍御史,两人正好一拍即合。
杨昭道:“眼下证据不足,若刺客听到风声心虚逃匿,正好坐实了罪名。入夜城门早已关闭,里坊宵禁下钥,他又中了二郎一刀,能逃到哪里去?”
安禄山道:“你我二人亲身经历,还不是铁证?陛下难道会偏信一个小小的太常少卿而不信你我证词?”
韦谔抬头看向杨昭,见他眼梢微挑似乎乜了自己一眼,嘴角带着含义不明的阴笑。菡玉与安禄山有无恩怨他不清楚,但是和杨昭,那真是结了数不清的梁子。听闻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今日被他抓到由头,定是打算借题大做文章,就算菡玉是冤枉的也要被他扒层皮。
韦谔心里暗暗替菡玉捏把汗。这次他的麻烦是真的惹大了,恐怕自己还浑然不觉。早就劝过他不要和杨昭这种人针锋相对,招惹他吃亏的是自己,他总是不听。
从宾馆出来,韦谔便直奔太常寺公舍,打算去警示提醒菡玉。途中路过平康坊,想起另一好友李岫就住在这里,他或许比自己有办法,论亲疏他和菡玉的关系还更亲近,不如先去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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