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问:“这是什么东西?从未见过。”
菡玉道:“据说是昆仑奴从极南极西的酷热之地带来的,因此叫作奴会。非常难得才能扦插成活一棵,不过长得其貌不扬,养的人不多。”
杨昭失笑道:“你特意来松韵居就是为了买这个?做什么用?”
“不是买,是赊的。我现在口袋空空半文钱没有,连个胡饼都买不起。”菡玉折下奴会的一段叶片,撕开表面,肥厚的叶子里蓄着浓稠的汁液,“把胳膊伸出来。”
杨昭头一次听他这般和颜悦色地和自己说话,语中还带着几分顽意,看他唇角微弯眉梢含笑,不由失了神。菡玉连唤数声,他才神思回转,挽起袖子露出左臂伤处。菡玉小心地将叶中汁液涂在他伤口上,清清凉凉的十分舒服。
“奴会汁水医烫伤烧伤十分有效,以后你每天涂一遍,兴许还能不留疤痕。”难得他有玩笑的心思,“我听说西方的女子还用它来养护肌肤呢。”
他低垂着头仔细涂抹。杨昭居高临下,正看到他颈后柔软的绒发从冠巾中漏了出来,顽皮地打着卷儿。发下是细致如瓷的肌肤,散发着幽幽的荷花香气,延伸进微敞的衣领中。
他一开口却发现喉咙干哑,清了清嗓子,用轻松的语气戏谑道:“莫非你这一身光滑细腻如羊脂白玉的肌肤就是靠它养出来的?啧啧,连女子也鲜少有人比得上。”
菡玉放开他退后些许,神情有些尴尬:“御史莫拿小人开玩笑了。”称呼也变了。
杨昭见他不悦,有些懊悔,便转开话头:“对了,说到疗伤,我倒想起陛下召你进宫之事了。这东西真能医疤么?”他指了指那盆怪草。
菡玉道:“新伤用可以防止留下疤痕,旧伤就不知道了。这和陛下召见我有何关联?”
杨昭顿了一顿:“其实这回不是陛下要见你,而是贵妃。”
“贵妃?”
“贵妃前日游园时不慎摔倒划伤玉臂,留了一道浅疤。她自负美貌,哪能容忍自己身上有这样丑陋的疤痕,为此舞衣也不肯穿了。这时听到你在狱中受刑无数竟然毫发无损的奇事传闻,贵妃料你必有疗伤秘术,便下令进宫觐见。”
菡玉愣住,脸上表情除了失望无奈,还有几分尴尬。
杨昭想他清高自矜,轻声劝道:“菡玉,这是你的好机会。你讨得贵妃欢心,陛下必有重赏,届时官复原职也不是难事。”
“我知道……”菡玉半低着头,视线所及正是杨昭受伤低垂的左臂,心绪浮动,许多从未对人说过的话便忍不住说了出来,“你不必把我想得太过清高,如果你知道当初我是凭什么进宫得宠,就该明白贵妃所求于我只是小事一桩。”不等杨昭应答,他继续道:“长生药、房中术、助情花,陛下常和美人一并赏赐给宠臣,你一定也得过罢。”
杨昭想也不想立即撇清:“我没有。”
菡玉转过头来讶异地看着他。
“我是说……陛下的确赐过助情花给我,但我没有用过。”
菡玉神情愈发不解。
杨昭脸色微红,想他更不可能明白,转而道:“居士不必以此为耻,炼丹献药总比我樗蒲得宠要光彩。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最终能得偿所愿,中间些许委屈何足道哉。居士决定出山入世之时,这些事应该都想过了。”
“多谢杨御史提点,我心里有数。”话虽如此,他的笑容却有些勉强,说完便转开头去,杨昭只看到他轻轻咬了咬下唇。
杨昭看着他唇上齿痕,心思却荡漾开了。原来那助情花是他献给陛下的,难怪觉得香气有些熟悉。他不着痕迹地凑上前一些,嗅取菡玉身上气息,敏锐地捕捉到莲花香味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撩人心魂的幽香,只一点便让人心旌摇荡难以自抑,连忙坐正掉头避开。
助情花……他身上怎么会有?
不多时马车在宫墙外停下,两人下车步行入宫门。朱漆大门,宫墙四立,还和菡玉第一次见时一模一样。那时他独自一人跨进这道高高的门槛,前途未卜,心里忐忑不安;如今他跨过这道门槛时依然忐忑迷惘,未来依然难以预料,但是身边,却多了一个人。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杨昭,后者回以微笑:“你随我来。”
菡玉低下头:“好。”
如果能就这样一直跟着他走,也未尝不好。这个似曾相识的念头在菡玉脑中闪了一瞬,随即湮灭。纵然偶有交会,他和他,也始终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莲露(1)
来年正月,安禄山受封东平郡王,再次进京献俘。这是李唐开国以来第一次异姓封王,一时安禄山恩幸冠绝朝野。皇帝亲自驾幸东郊望春宫迎接,还命将作监在亲仁坊为他建造宅邸。
“果然是天家手笔,咱们家的陋舍小院跟这一比就寒酸了。”秦国夫人隔着轻纱车帘看向已初具规模的安禄山新第,不无羡慕地赞叹。入夜宅院四周依然人来人往急着赶工,一名将作监的小吏正扯着嗓子指使工匠把家具器皿从车上搬下来:“小心一点!这两座金银平脱屏风可是陛下御赐的宝贝,价值连城,蹭掉一点你都赔不起!”
金银平脱就是在漆器上镶嵌金银薄片以为装饰。当时中原金银极其稀有,金银器都十分贵重。秦国夫人远远瞅一眼那两架蒙着布的金银平脱屏风,长宽都足有两人多长,不由赞道:“这屏风少说也有一丈五六尺见方,镶满金银,陛下一下子就赐了两座,这安禄山好大的气派!”
一旁虢国夫人道:“一个蛮夷胡人,不过靠陛下一时欢心得了几件赏赐,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要是喜欢这金银平脱的屏风,明儿我找人做两架送你。”虢国夫人性豪奢,看不得别人比自己阔气。
“三姐出手果然大方,不过我记得你家里那座银平脱屏风,也只有--”秦国夫人抬手在自己头顶处比了比,“这么高罢?”
虢国夫人正要发怒,被坐在两人之间的韩国夫人止住:“你们俩吵什么,亲姐妹还为了一个胡人攀比斗气?还不快坐下!这马车帘子薄,叫外头的人听见看见,岂不嘲笑我们杨家?”
韩国夫人身为长姐,两个妹妹当然不能不听她,于是各自哼了一声,坐下不再争吵。这时纱帘外出现一个骑马的人影,问道:“前方有灯树,三位夫人要出来观看么?”正是与她们一同出游的杨昭。
三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远远一棵十来丈高的大灯树,缀满各式彩灯,远看火树银花十分绚丽。秦国夫人索性掀开帘子去看,无奈那灯树还在远处,被亭台楼阁阻挡,只能看到树梢。她催促杨昭:“六哥,那灯树在哪里?我们快点走近些去瞧瞧。”
杨昭道:“灯树搭在西市南面,我们正朝那边去呢。三位夫人先观赏远景,也别有一番意趣。”
“远远地看个树梢有什么意思!”秦国夫人探出头看了看前方拥挤的车马人潮,不由皱眉,“今日都十六了,怎么还这么多人?”
杨昭笑道:“昨日灯会隆盛,今日余热未了仍这般热闹,足见京师繁盛兴平。三位夫人只管在车上坐着看景,这开路的任务就交给小弟和二位兄长罢。”
前方贵妃的两个哥哥杨铦、杨锜策马并行,杨昭在后护着马车,杨氏五家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西市行进。路人看这阵仗知道是达官贵人,纷纷避让,到了西市东口却突然受了阻碍,迟迟不得进。
秦国夫人等得不耐烦,探出头去张望,只见前面一大群人围在一起,把西市门都堵住了。秦国夫人问车旁的杨昭:“六哥,前面出什么事了?怎么停滞不前?”
杨昭答道:“两路人马同时要过西市门,谁也不让,争抢起来了。”
车内虢国夫人撇嘴道:“谁这么大胆子敢和咱们家抢道?赶到一边去。”
杨昭道:“是广平公主鸾驾,不好冒犯。”
虢国夫人道:“广平公主?前几日还送礼贿赂托我帮她表妹在陛下面前美言,这会儿倒逞起威风来了。叫前头的人让一让,我来会会这个公主。”
虢国夫人一向盛气凌人说一不二,前方家奴立刻让开一条道,马车直行到西市门前和广平公主扈从相遇。那一边广平公主也和驸马等人骑着马怒气冲冲地要来理论。
杨昭远远看见广平公主一行四人四马,左边领头的两骑是公主和驸马程昌裔,右边跟随有两名年轻男女。他望着那衣着鲜亮的一男一女,蹙起双眉。
车里秦国夫人轻声问韩国夫人:“广平公主身后那年轻的小娘子是谁?好生水灵哩!”
韩国夫人道:“你就知道看水灵的小娘子!那是广平公主的舅家表妹,也是陛下赐了封号的县主呢。”
虢国夫人冷声道:“想来广平公主求我美言的就是这位县主表妹了。事情还没办成就忘了根本,耀武扬威起来,她还真当这个仪宾是囊中之物了?”
“仪宾?”秦国夫人仔细看公主身后那名年轻男子,“那不是吉少卿么?难道广平公主相中的妹夫就是他?看不出吉少卿桃花运这么旺,到哪里都有美人倾心。上回还只是个侍婢,这回就来了个县主,不知下回是不是要郡主公主的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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