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子……不知为什么,阿九忽地就想起了那夜菩提树下的男子。自那之后,她时常都会到那株菩提树下去,却再也没见过那个怪诞的,不知是怪是妖的人。
如是思索着,她又侧目瞥了眼金玉,那丫头正盯着那戏班的人看得津津有味,两只眼睛恨不得长到人身上去。她顺着金玉的目光看过去,那些人着戏服,涂了面,一个个跟花猫似的,压根儿分不清谁是谁。
她瞧了半天也没觉得哪儿有趣,扯了扯金玉道:“回去吧,围在这儿成什么话,没的让姚总管看见,又得挨骂。”
话音刚落,便听一阵中气十足的男人声音从身后传来,音量极大,震耳欲聋一般,骂骂咧咧道:“都没见过唱戏的?过会子大皇子要到府里来,赶紧回去干活,一个个的在这儿偷懒,耽误了正事儿可得仔细你们的皮!”
在下人里头,总管的话最具有威慑力,一众丫鬟家丁登时作鸟兽散去。金玉扯了阿九走在前头,皱着眉头咕哝:“你是乌鸦嘴么?说什么来什么!”
她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一面往回走一面打趣金玉,说:“瞧你精神这么好,腰和脖子都不疼了?”
不提还不觉得,经她这么一说,那股子酸疼劲儿又袭了上来。金玉一手揉脖子,一手摁腰杆儿,叫苦连天道:“你说昨儿晚上是怎么了,我怎么好端端地睡外头去了?大半夜地撒癔症儿?”
“谁知道。”阿九也觉得奇怪。入睡前还好端端地在床上躺着,一觉醒来,这丫头人却在屋子外头。万幸这些天夜里不是太凉,金玉的身子骨结实,否则非得冻出病不可。不过……昨晚上倒确实有些不寻常,尤其是她蛊毒发作的时候。
阿九目光中平添几分狐疑。她想起那若有若无的抚触,那样的真实。可隔天起来问金玉,她却说自己睡得沉,夜里没有醒过。
这可就怪诞了。就两个人住的屋子,若不是金玉,难道还会是其它人?还有,金玉若睡得沉,又怎么会莫名其妙跑到屋子外面去了?
正琢磨着,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阿九抬首去望,却见一个清秀婀娜的女子正朝她疾步走来,那面目不算陌生,却也并不熟悉,她边走边道:“阿九,可算找着你了。”
这女人她认识,叫望兰,和听兰一样,都是相府里的二等丫鬟。但也仅仅限于知道名字而已,阿九很诧异,问道:“你有什么事么?”
望兰喘了几口气,面上浮起一个笑容来,上前拉她的胳膊,笑盈盈道:“也不是大事。皇子是大人的贵客,今日到府中,自然得有人奉茶倒水地伺候。大人不爱旁人近身,我思来想去,也就你最合适了。”
阿九哦了一声,面上没什么表情:“你让我过去伺候,可我并不是府上专司伺候主子的丫鬟。”
望兰颔首,笑容愈发地可亲,握着她的手拍了拍:“这话不能这么说。你虽不是二等丫头,却心灵手巧,连大人都服侍得好,旁的人更不必说了。”
这话说出来,似乎没什么错处可挑,有理有据,字字在理。阿九却觉得不对劲,不过是端茶倒水这样简单的活,何须什么心灵手巧?相府里任何一个丫鬟都能做的事,怎么会偏偏找到自己?
她思忖起来,目光在望兰面上细打量。
望兰脸上的笑容一丝不减,心头却被她盯得发毛。大人的性子古怪,喜怒无常,朝野内外人人皆知其残忍阴狠,平日里那尊佛不让人近身,算是给府里的人留了条活路。然而偌大的丞相府,既然养着她们这群丫鬟,自然就有用到的时候。
她曾亲眼见过,一个丫鬟斟茶时不慎碰了大人的衣角,当即便被人拖下去赐了杖毙。过去是迫不得已,如今有了个活生生的替死鬼,自然得把这个女人推出去。
阿九从望兰的眼中觑见了一丝慌张,一闪而逝,却已足令她洞悉其中玄机。她面上不送声色,淡淡道,“好,我知道了。”
望兰心中一喜,点点头说:“那就交给你了,大人同皇子过不久便回来了,你先去将茶水点心备好,大人极挑剔,茶水只喝大红袍,别忘了。”说完便转身走了,颇有几分将烫手山芋扔了出去的意味。
金玉到底天真,浑然不知其中厉害,傻乎乎道:“阿九,望兰姐姐都夸你心灵手巧呢,还让你伺候皇子!”
她哦了一声,“或许吧。”
仰头看了眼天色,阿九心中估摸着时辰,同金玉交代了几句便匆匆往前院去。穿过垂花门,从望月亭下去,疾行少顷,眼前便是一座千层石假山,高耸巨大,石质坚硬致密,纹理清晰,淙淙的水流从顶端,顺着纹路流淌下来,曲折诗意。
阿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正要从假山后头走出,却有一阵交谈声从青石道那方传将过来,字字清晰地钻进她的双耳。
说话的是一个男人,或者说,是一个少年。那声线还有几分稚气未脱,说话的口吻却很是狞怒,咬牙切齿道:“宋氏蛇蝎心肠,当年母妃刚诞下小公主,她便买通了接生的嬷嬷,要置小公主于死地。万幸的是那嬷嬷良知未泯,将襁褓中的公主放入木盆,沿护城河顺流而下……”说着长长地叹息,“十五年了,也不知我这位姐姐可还安好,身在何方,母妃心中甚是挂念。”
未几,又有人回道:“殿下放心,臣必定倾尽全力,便是将大凉翻个底朝天,也会将公主找回来,平平安安送入紫禁城,与娘娘团聚。”
阿九浑身一僵,面上的神色霎时滑过一丝青白。
这个声音极其熟悉,外头的两人是谁则不必说了。她略皱了眉,自己并非有心去偷听他们说话,却无意间知道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着实不妙。
她心中有些懊恼,这样的皇室的秘辛,自然不能为外人所知。目下自己的处境很糟糕,若是被外头的两个人发现,便凶多吉少了。
心头如是一想,阿九也不再耽搁,连忙动身想要离去。然而刚一转身,差点惊讶地叫出声来,连忙伸手捂住口,眸子瞪得极大。
背后那人一身的小厮打扮,个子却同她差不多,娇小玲珑。很面生,花容月貌的一张脸,顾盼生姿,正紧张兮兮地竖起根食指在唇边,示意她别做声。
阿九抬手掩口,将险些溢出来的惊呼给吞下去——竟然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闻天语
面生的人,不曾在相府里见过……她蹙眉打量这丫头,鬼鬼祟祟地躲在假山后头听谢景臣的墙角,呵,可真是胆大包天!
是时脚步声靠得更近,阿九也来不及继续惊讶,她略思忖,一把扯过那姑娘的胳膊,拉着她一道躲到了假山后头。危急关头,不是追究这丫头身份的时候,姓谢的阎罗近在眼前,若是被他发现,那她脖子上的脑袋就长不稳了,她可不愿陪着个不明不白的人一起共赴黄泉。
心中思忖着,阿九屏息凝神,身子紧贴着假山一动不敢动,可身后的小姑娘却颇不安分,晶亮的眸子里尽是好奇,伸长了脖子想要探出去瞧,被阿九给硬生生拽了回来。她皱起眉,不敢吱声提醒,只拿食指略摆了摆,那姑娘见状才微微点头,不再妄动。
见这人消停,她才小心翼翼地侧目一觑,但见青石道上行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右边儿的少年十五上下,生得眉目清朗,阿九并不认识,应当就是望兰口中的大皇子。谢景臣着行蟒曳撒款款而来,是时树影婆娑,日光被层层叠叠的青叶滤下来,漏到他身上变成了淡淡的光晕,轻轻摇曳,如踏画中。
似乎并未察觉到假山后头的两个人,谢景臣面上淡漠如水,提步而过,眸光中甚至连细微的闪动也不曾有,径自与身旁的少年一道,往观戏的高台去了。
两道人影渐行渐远,最终从视野中消失。阎王殿里走一回,这滋味儿着实教人难消受。阿九悬在嗓子眼儿里的心终于落了回去,她双肩微垮,伸手抹了把刘海下的额头,早已冷汗涔涔。
然而松懈也不过半刻,她很快想起背后的陌生人,登时警惕地同那女扮男装的人拉开几步,回眸看她,也不同她兜弯子,直言道:“你是什么人?来相府做什么?”
这丫头语气不好,尽管看上去还算客气,但是望着自己的眼神沉寂得像死水,仿佛兴不起一丝波澜。欣荣环抱起双手,目光在她身上审度起来。年纪不大,生了张颇妖娆的脸蛋儿,身上的衣裳虽干净整洁,料子却普通到极致,看来是相府里的丫鬟。
一个地位不怎么高的丫鬟。
这倒是新奇了,欣荣挑了挑眉。自幼娇生惯养的帝姬,锦衣玉食荣华锦绣,哪里被人这么质问过。她倒也没动怒,反而以一种兴味盎然的眼神盯着阿九,定定道:“谢丞相府上居然有这么漂亮的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阿九眸子里掠过一丝诧异,心头细细咂弄起这句话。从这姑娘的脚步身形来看,她并不会武功,自然不会来相府寻仇滋事的。加之今日大皇子造访,她十有八|九是宫里的人。若是寻常的宫女,又何至于大费周章,将自己乔装打扮成个小厮?
宫里的人,说话时的口吻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骄矜,可见她的身份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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