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那宫婢将话说完,便见方筠沉了脸色,狠狠训斥道:“多嘴!”
继而略带歉意地看向屿筝,却见屿筝毫不在意地淡淡一笑,只道:“屿筝前来是有要事与姐姐相谈……”
听到她这么说,方筠也大致猜到些许,便对着宫婢吩咐道:“去备些清水来净手。”之后便示意屿筝入殿。
屿筝看了桃音一眼便道:“你在殿外侯着便是,若是有人前来,别忘了通传……”
“是……”桃音轻声应着,便看着屿筝与方筠款款入内,然而她的心中却微微浮起一丝酸涩来。入宫之后,小姐再也不似之前那般容易亲近,仿佛有什么横隔在两人之间。那些曾一起笑闹的日子似是全然不曾存在过,青梅浅嗅的俏皮女子逐渐淡去了她的身影,只剩下清冷……
方筠与屿筝在倾云轩内坐定,屿筝略略打量着倾云轩。但见轩内不似妃嫔所居那般软帐清香,殿内陈设多是清雅简致,干净利落倒也似方筠的脾性。就连香炉中的焚香,已是清檀之味。
而让屿筝视线落定的,却是悬挂在墙壁上的一幅大漠飞雁图,昏黄落日,在沙漠边际散下一片血沁之色。辽阔天空中,一双大雁比肩竞翔。说不出的辽阔与苍凉之意,让人心生澎湃。而那一对大雁,竟恍然让人生出相偎相依之感。
这画,屿筝并不陌生。两月前,它还曾悬挂在拓跋阑的清韵楼中。如今,却已辗转至倾云轩。
见屿筝的视线久久落在画上不曾离开,方筠淡淡一笑:“想必你该知道云胡的二王子拓跋阑,这画便是由他所绘。父亲护送他离开上京时,皇上便命人将清韵楼打理了出来。因得拓跋王子并重,这用过的物什皆是要烧掉的,可我着实喜欢这画,便向皇上讨了来……”
屿筝轻道:“原来如此”。
尽数烧掉……屿筝知道,清韵楼里的一切都不是拓跋阑想要带走的。她知道,若有什么割舍不下,应当是那支陪伴着拓跋阑,在上京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筚篥。
随即她移开视线,从袖纱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玉坠子递到方筠面前。方筠伸手接过,明媚的脸上忽而显出凝重的神色:“原来是这样的生辰之礼啊……”
听到方筠这么说,屿筝不免有些疑惑:“瞧姐姐这情形,竟是不知青兰拿走的到底是什么吗?”
但见方筠缓缓摇了摇头道:“彼时只是说起青兰拿走了舅父的遗物,因得怜惜青兰,故而让我莫要再索回,可如今却也是迫不得已……”
屿筝的心因为方筠的一番话而微微颤抖起来,方筠语露之意,竟是让她忍不住内心悸动而颤声问道:“筠姐姐所说之人,难道是……”
见屿筝这般急促慌张的神情,方筠叹了一口气,颇带了几分怜惜地说道:“是妹妹不曾谋面的娘亲……”
听到方筠如此一说,屿筝的眼眶微微发红:“原来屿筝竟是这般福薄之人,即便是姐姐,也与娘亲有过数面之缘。可偏是我这亲骨肉,竟是从未见过娘亲的模样……”
见屿筝悲伤难抑,方筠略一犹豫,便道:“其实妹妹与夫人已有七八分相像,亦是同样内敛的气性。夫人她……是个让方筠敬佩的女子……”
屿筝着实不愿再度沉溺在被父亲厌弃的过往中,只敛了泪光,转而问道:“且不说这些,今日屿筝前来,是有一事要请教姐姐。青兰拿着的这块玉坠子,分明是姐姐的生辰之礼,可为何姐姐要我拿给郁司药?”
方筠思虑片刻便道:“当年舅父师从江太医,自是知道郁心的事。我曾听父亲说起,因得郁心身世之由,让舅父心生怜惜,故而将她如亲妹妹般疼爱。郁心那一手医术,其实大多承袭于舅父……郁心虽长我些许年岁,但却是同一日的生辰,如若这玉坠子是我的生辰贺礼。我私心猜想,只怕郁心处,指不定也该有同样的物什……”
“所以,姐姐的意思是,只要我拿着这玉坠子给郁看,便能得知什么?”屿筝微微皱眉:“可姐姐如何断定,郁司药定会知道些什么?”
方筠轻轻叹了一口气,手指抚摸着温润的玉坠子:“郁心自幼便在宫中,即便不能尽数得知端倪,总该也能听到些风声。如今我也是病急乱投医,妹妹是江府唯一的血脉,又机缘巧合与郁心有些渊源。若不一试,难道妹妹能心甘?”
说着,方筠将玉坠子缓缓递过。屿筝注视着她的双眸半晌,终是沉默着接过……
正当二人浅淡之时,却听得殿外桃音的声音仓皇响起:“奴……奴婢给皇上请安……”
话音刚落,便见被小太监挑起的宫帘后,一袭明黄踱步而入。屿筝和方筠急急起身,迎上前去:“臣妾给皇上请安……”
楚珩沐的视线落定在屿筝身上,回宫一月不曾见她,此时见她一袭月白团锦琢花裙,反绾髻上压着一支蝴蝶翠玉钗,神色中多有几分憔悴,只看得他心中微微一疼。这女子当真是不知该如何照顾自己吗?逸和轩的尉美人将自己养成了春日里的盛花,偏偏这女子,竟愈发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也说不清是打哪儿来的一股子怒气,楚珩沐瓮声开口,关切之意却化作一句看似问责般的话:“筝顺常,你不在邀月轩好好待着,来这儿做什么?”
此话一出,看到屿筝和方筠纷纷略显讶异的神情,楚珩沐不免有些懊悔,可依旧板着脸,轻咳一声道:“都起来吧……”
落座之后,楚珩沐有意无意地瞥过屿筝的脸颊,却见她只是微微低垂着头,一副做错了事般避离的模样,心中的怒气不由更甚。不能光明正大地去邀月轩,亦不能凭了一时的心意便临幸了他。只有他楚珩沐自己晓得,如此忍耐着想见她一面的心思,是何等的煎熬。可即便是在此处偶然遇到,这女子偏偏垂了头,瞧也不瞧自己一眼,真是丧气的很……
接过宫婢奉上的茶,楚珩沐一手轻拨着茶盏,打量方筠一番后,唇角绽出一丝笑意:“这骑装独有你穿着甚美,改明儿,朕让司衣处多做几套给你……”
方筠受宠若惊,急急起身行礼:“谢皇上恩典……”
“不必多礼……”楚珩沐朗声说道,随即提高了声调,仿似是刻意说给屿筝听:“朕赏你的弓弩用着可顺手?”
“是……”方筠轻声应道。
不料,皇上竟搁下茶盏,朝着她伸出手:“离朕那么远做什么,到朕身边来……”
方筠脸色一沉,便小心翼翼地朝着一侧的屿筝打量过去,但见她面色微微发白,将锦帕抵在唇边,似有不适……于是轻声问道:“妹妹没事吧?怎得脸色这般难看?”
但见屿筝缓缓抬头,迎上皇上的视线,起身应道:“皇上,臣妾略感不适,许是有些暑热,求皇上恩准臣妾先行告退……”
楚珩沐微微捏紧指骨,便冷声道:“既是不适,待在邀月轩好生歇着便是……”
“臣妾遵旨……”屿筝沉声应道,便缓缓退了出去。
见宫帘缓缓垂下,帘珠轻摆,楚珩沐缓缓收了手,神色阴沉地看向方筠道:“筠良媛,朕一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那便该知道,朕不希望筝顺常搀和到任何一件事中来……”
风起云涌生死决(一)
方筠见皇上变了脸色,便急急跪了下来:“皇上恕罪,只是此事非筝顺常不可,她与郁司药可说是颇有渊源。如果非她,只怕不能从郁司药口中得到任何可信的线索……”
楚珩沐闻听,自是眉头深皱。方箜铭的急报已从漠城抵达上京,拓跋律成确已病逝。而拓跋阑那副病怏怏的身子,竟是强撑着抵达了漠城。只是将拓跋阑送入云胡地界之后,并未传出预料中的消息来。
以楚珩沐的推测,此番将拓跋阑送回云胡,他只有死路一条。拓拔雄始终将身为质子的弟弟视作眼中钉,如今拓跋阑强撑着回到云胡,理应是拓跋雄下手的好时机,可竟是一丝动静也无,不免让楚珩沐有些疑惑。
他怕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拓跋阑回到云胡而使出的障眼之法。可一个将死之人回到云胡又有什么用?除非……拓跋阑重病之势皆是子虚乌有,那唯一的可能便是郁心胆敢背叛了他!
思及父皇驾崩之时,侍疾御前的几位太医在之后的时日里接连被太后暗中以不能愈疾而降罪,当年的诸多宫婢也随着父皇驾崩而一并做了殉葬。唯有年纪尚轻的郁心安然无恙。
楚珩沐尚以为是当年江元冬的极力周护,才使得这个初到司药处的女子保全一命,故而多年来视她为心腹利器,更将给云胡二王子拓跋阑司药一事放心交予郁心的手上。
可如今看来,郁心只怕是早已生了二心。只是楚珩沐不知,这心思到底是归于云胡,还是归于太后……
即便太后设法让他不得不将方箜铭遣往漠城,可这些丝毫不会影响到楚珩沐布谋大局。
如若三年的昌周之守,足以让手握兵权的曹厉生出异己之心,从而拥护楚珩溪篡夺皇位。那么将方箜铭遣往漠城,以周护拓跋阑为由,削弱随曹厉回京的兵势才是楚珩沐真正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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