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她来梅苑只是图个清净,没想到会遇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呃,姑且称面前这位浓妆艳抹的年轻男子为“路人甲”吧——一来是因为他反复强调自己只是恰好路过的;二来是当他以帕巾半遮面,期期艾艾报出自己闺名的时候,她根本听不清楚——一个躲在树后自我挣扎了将近半个时辰,然后飞快跑离,接着提了一个食篮回来,明明气喘如牛却偏要摆出散步时的悠闲样子,死撑着说是与她偶遇的路人甲。
单单随便聊了几句,毒玄就已判定对方不具威胁性与攻击力,所以她仍坐在这儿,没有赶人或走人的打算,甚至还期待着他接下来的表现。
“……夫人,奴家真的只是路过,奴家……可以坐在这儿吗?”路人甲挣扎了好久,终于说出口了,他低垂着脑袋,以眼角偷偷打量毒玄,确定她并没有因为他的突然闯入而生气,遂稍感安心。
他才刚进墨台府不久,但听闻这位夫人的脾气极好,从不训斥责罚下人,甚至不曾高声说话——当然,更多的流言是嗤笑夫人软弱无能,不然也不会入赘夫家了。
“想坐就坐吧,只要你不怕弄脏你的罩衫。”毒玄眼露兴味,脸上的笑容不断扩大。这路人甲一来一回,途中居然还抽空换了一件裳裙,不是很好的布料,但看上去是簇新的,应该不常穿。
“夫人,今天天气真热啊!”路人甲手中紧紧抓着帕巾,明明满头大汗,却迟迟没有擦拭,生怕坏了妆容。
毒玄闻此言,终于忍俊不禁,她承认她本性恶劣,压根没打算点破路人甲笨拙的谎言,权当玩笑来看待——她开始好奇路人甲这般“白”的人,是如何在墨台府生存下来的呢?
“夫人,您怎么了?”路人甲疑惑地看向毒玄。
“没事,我只是想笑罢了。”毒玄若无其事地回答,嘴边笑意不减。
“夫人,听说您是经营大买卖的人,应该很忙碌才是,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呢?”路人甲有意无意地问道。
“我现在尚在学习阶段,所以我的时间太多太多了。”毒玄毫不吝啬地解答。之前她一口咬定不会算术,于是墨台妖孽只是让她翻翻旧账本,学着认数目,如此一来,她整日绝大多数的时间都用在了发呆上——其实,她十分担心,长久以往她会提早患上老年痴呆症。
路人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续探问:“夫人,您为什么会入赘墨台府呢?奴家的娘亲说过,一般女子都不会同意入赘夫家的。”
“你又为什么会在墨台府呢?你刚才说,你是墨台氏的外亲对吧?外亲远不如宗亲,你在墨台府的地位应该很尴尬的。”因为心情好,所以毒玄不介意陪路人甲玩问答游戏,只是她比较喜欢提问,让对方作答。
“是奴家的娘亲让奴家来……”路人甲忽地住了口。
他们家说是墨台氏的外亲,但到他这一辈,已经很难攀上关系了。他的娘亲动用所有人脉将他送进墨台府,目的与其他亲戚的有所不同——如果可能,他的娘亲指望他能被眼前这位墨台夫人收入房,最好是做侍君,当然侍人也成,再不济通房也罢,如此一来,他们家与墨台氏就又重新沾上亲了。
毒玄并不在意他突兀的断句,他进府的意图与她无关,反正她只须要站在一旁看戏就好——墨台氏的亲属关系错综复杂,鼎盛的大宅希翼锦上添花,萧疏的小户期盼分享荣华,各打各的如意算盘,至于能不能在墨台妖孽的眼皮底下得逞,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路人甲不知该如何掩饰自己的失言,想起身逃走,但担心日后难再有良机接近夫人,一时之间,如坐针毡。
毒玄自然不知道他的心思,看着他纠结烦恼的表情,再次十分不给面子地爆笑出声。
“夫人,您没事吧?”路人甲表情一僵,显然是被毒玄莫名其妙的笑惊到了。
“对不住,我真的只是想笑。要知道,平时我真的很难找到笑点啊!”她的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情绪难以宣泄,不能哭,却也笑不出。
“夫人,您与传闻中似乎不大一样……”撇开那些诋毁的话不提,传闻中的夫人,应该是谦谦有礼、温良恭顺的啊。
“传闻啊,我也听过一些有趣的传闻,说我是依仗夫家的废人。”毒玄自顾自地笑道:“在我看来,世上的人,无非只有两种,一种人就是我,终日醉生梦死,意识却无比清醒;而另一种人,无时无刻不冷静自若,凡事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醉生梦死的是他们的精神,他们越是活得清醒看得透彻,心里越是痛苦迷茫。比起我来,后一种人更可悲,因为废人毕竟还是一个人,但那些心已成魔的,已经不能算人了,应该称之为‘妖孽’。”
“夫人,您在说什么,奴家听不懂。”路人甲瞠目结舌。谁能告诉他,他眼前的夫人,究竟是放纵不羁,还是疯癫痴狂呢?!
“正因为知道你听不懂,我才跟你说的。”毒玄猛然敛容,一本正经地回道,见路人甲露出一副呆蠢的模样,她又继续咧嘴大笑。
“夫人,您要不要用些点心?”面对大笑不止的毒玄,路人甲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话了,只能嗫嚅着翻开食篮。
扑鼻的梅香成功地转移了毒玄的注意力,她没忘记她是来赏梅的,但早梅偏偏少了“暗香浮动”的幽致,让她叹惋不止。
“梅花糕?我以为要到冬至之后才能吃到。”看清篮内的点心,毒玄微微惊讶。
“折未开的梅枝,泡入温水,反复熏蒸,就能令其敛芳静吐。”总算说到自己熟知的事情了,路人甲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是你做的?”毒玄不由正视路人甲,但是,除了厚实的白粉胭脂,她始终看不清他的面容。
“嗯,夫人,您不嫌弃的话,请用一些。”路人甲将食篮推到毒玄面前。
“原来你会做点心啊?很好,有前途,你以后一定能嫁个好妻主。”毒玄脸露垂涎,顺口说道。
仔细回想,她接触过的男子,似乎没一个擅厨艺的——殷的药汁煎得倒是不错,毒瑾十指不沾阳春水,紫罗兰一看就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颜煜会吃但未必会做,至于她的夫君……她实在无法想象墨台妖孽放下屠刀,拿起菜刀的样子。
“夫人,您也觉得我能嫁个好妻主吗?”路人甲不禁双眼一亮。
他犹如受到了激励,鼓起勇气,暂时抛开礼数的束缚,主动用帕巾拈起一块梅花糕,递给毒玄。
于是,轮到毒玄烦恼了。一块布满胭脂香粉的帕巾,一双满是期待的眼睛,究竟吃还是不吃,This is a question——吃了铁定拉肚子,不吃似乎又辜负了他人的好意。
终于,毒玄有所动作了——她毅然决然地伸手,将梅花糕连帕巾一同接了过来,然后,手腕一转,又将其重新递了回去,还正好停在了路人甲的嘴边,美其名曰:“糕点的主人应该先品尝”。
路人甲在一阵怔忡过后,含羞带怯地俯首,就着毒玄的手咬上了梅花糕,他本来只想吃一小角的,但毒玄瞅准时机,将整块糕点一次性全塞进了他的口中,末了还顺手帮他擦了擦嘴角,然后将帕巾稳稳地甩回他的手中——全套动作宛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从容优雅。
“夫人,您……”一时之间,路人甲以帕巾遮面,羞不能语。
毒玄未觉自己的举动过于孟浪,她迫不及待地以衣摆蹭手,然后开始大快朵颐,一边吃一边胡乱称赞,将“吃人嘴短”发挥得淋漓尽致。
以她的胃口,吃下一整篮的梅花糕,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偏偏老天不给她这样的时间。
几声急促的干咳惊动了毒玄,她条件反射地侧头看去,接着——
很不幸的,她噎住了。
“夫人,您怎么了?”听到异响的路人甲从帕巾后探出了脸,只一眼,就使他惊惶失措地弹跳了起来:“公子!”
缓步走来的墨台烨然淡淡扫过路人甲,然后平静地注视着毒玄,就在春莲以为主子要亲手弑妻之际,他终于开口了,以柔软绵长的声调说道:“刚才我还在纳闷,妻主今个儿怎么想到赏梅了,原来如此啊。”
老天,让她噎晕吧!毒玄一声不敢吭,专心拍着胸口顺气,墨台妖孽那句拖长音的“原来如此”,还真是意味深长啊。
“梅花呢,就该腊月破蕊,年后压枝,早梅有什么可赏的?什么温水,什么熏蒸,不过是强拆花。”墨台烨然的眸中窜过难读的情绪,忽而扬声道:“春莲,让人将早梅铲去,一株都不要留!”
刚缓过劲来的毒玄的眼皮狠狠跳了几下,她低眉顺眼地立于一旁,脑中努力回忆着先前与路人甲的对话——她应该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公子,这些梅开得正好呢……”路人甲惊道。
说路人甲“白”,他还真是不会察言观色啊!毒玄心里叫苦,但依旧不敢冒然开口。
“这里没你的事,还不快退下!”春莲厉声斥道,挡在了毒玄与路人甲之间。
路人甲惊悸不安地瞟了一眼正埋头数地上蚂蚁的毒玄,犹豫了一下,行礼离开了。
毒玄不禁长舒一口气,但墨台烨然的下一句话,当下令她汗流浃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