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怕麻烦,对不?”
“我啊,最怕麻烦了,但是偏偏麻烦都会找上我,麻烦越来越多,已经数不清了,也就不差你这个麻烦了。”我呵呵笑道,越笑越大声。
“你如果真是蛊物,那有多好。”颜煜的声音幽幽传来,我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但眼前迷迷蒙蒙一片:“你知道我以为自己找到蛊物的时候,有多开心吗?我想,总算有个人能一直陪着我了。世人皆言修行好,因为修行者的寿命,比普通人的要长上许多。但是,我怕长命啊!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生老病死,然后承受漫长的孤独……”
“你的修行还不够,等你修炼成精,也就是到达祭司老太婆的境界的时候,你的想法自然会改变……”我笑嘻嘻地说道,尽管大脑难以思考,但是我确定自己不喜欢此时颜煜说话的语气。
“……也许吧!是我奢求了……修行,就是我的天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我的责任……就是还债!我是负债累累,先是欠殷的,然后是欠墨台妖孽的……墨台妖孽是傻瓜!他绝对是存心的,存心让我还不清欠他的债!”我又笑又叫,闹个不停。
“你是在说你的夫?欠债么……”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睡意袭来,已经无法听清颜煜的话语,混混沌沌,最后听到的是——
“……你也欠我的债,好不好?我不要你还的……”
你丫的,你真想我成为“负”婆,被债压死啊——这是我最后的意识。
☆、60天遥云黯浮生千愁1
颜家院落的一角,我拾阶而坐,面朝鼓楼,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精神萎靡,呆滞茫然,我将这些都归咎为宿醉。
对昨夜的印象,只停留在身子沾床以前,之后的就模糊了,一觉睡醒,心里莫名堵得慌,颜煜好像说了什么令我颇为在意的话,只是……现在全然不记得。
一想到颜煜,不由仰天长叹。他的大脑究竟是什么构造,居然不知避嫌,与我同屋而眠——尽管,之前赶路也似这般,两人独处于马车之内,同吃同睡,那时我是没有多余的心力关照颜煜,而他好像也未觉不妥,就这样跟着我、陪着我——问题是,现在是在骶族,在他的家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古辞云,“君子防未然,盖言远嫌疑”。颜煜倒好,完全反其道而为之……
鸡鸣之声,猛然打断我的思绪。从半夜醒转,发现隔壁席榻睡的是颜煜,我就起身出屋坐于此,没想到一坐就是这么长时间。
晨光尚未破云而出,视线却豁然明朗,先前萦绕四周的雾气,转瞬消散,无踪可寻。远处的几户院中,青烟袅袅,并非炊烟,而是晨间祈拜的香烟,估摸颜璆她们也将起床了。我站直身体,舒展腰肢,取井水净面,冰凉的触感,令我的大脑渐渐清醒。
整理襟裾,衣袍未沾湿,抬手束髻,发间也不含潮——诡异啊,寻常的雾,是水蒸气遇冷凝固而成的悬浮小液滴,当厚重到杳渺遮目的程度,空气中的湿度值绝对超过百分之五十,但我全身未免太过干爽了……
我兀自思忖,有意无意凝视着前方高耸的鼓楼。鼓楼共一十三层,全木质结构,顶梁柱拨地凌空,排枋纵横交错,上下吻合,采用杠杆原理,层层支撑而上。昨日初来,没仔细瞧,飞阁垂檐之上,除了缤纷的蛇虫彩绘之外,还雕刻有字样——令我头疼的籀篆文。
我蹙眉眺望,文盲的滋味真不好受。籀篆文,是象形字到方块字的过渡,据说前朝以前,一直使用该书体,历史悠久,底蕴深厚,故现在许多地方依旧能见到,多用于印章徽识。不是我不好学,实在是籀篆文太过复杂,字体错综变化,笔画圆匀重叠,无点饰,无弯钩,无撇捺。
“怎么看都是同一个字,而且是一个笔画繁琐的字……”我喃喃自语,蹲着身子,以指尖在地上描绘,打算生硬地对比一笔一划。
“小六师父,你在练字吗?”一个声音突然自我身后冒出。
我惊愕地回望,就见颜璆正站在我的背后,满脸好奇地看着地上的字,而我竟全然不觉她的靠近。我连忙站起,拱手作揖,借机低头,掩去了眼眉间下意识涌起的戒备。
“胡乱写着玩的。”我勉强扯动嘴角,状似随意地用靴底扫土,欲将字形盖去。
“小六师父,你是想写‘颜’字么?”颜璆径自蹲下,在我未写完的字上加了几笔。
这是“颜”字么?我飞快瞟向鼓楼上瓦檐间的字,两相对比,确认无误,遂点头道:“闲来无事,练练笔。”
“小六师父,你的字……练练也好。”颜璆含蓄地说道。
我的字怎么了?我瞪着地上籀篆体的“颜”字,左半边是我写的,右半边大部分是颜璆补充的,我的字体歪曲松散,而颜璆的笔画端正紧凑——咋一看,犹如三个字。
“我素来不喜籀篆体,偏旁太多重叠,书写不便。”我干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
“自从一百多年前,全族避祸移居,在此建寨安家,就一直沿用籀篆体,其文屈曲缠绕,确实不够简洁。”颜璆认同地点了点头。
我撇了撇嘴,既然都隐世了,为什么还传承这么别扭的文字,还一传就传了百年……呃,这个骶族村寨是一百年前建的,不是我原以为的拥有千年历史的避居之处?!脑海中灵光闪过,但我没能及时抓住,只是直觉某处不协调……
“小六师父,你跟小六……”颜璆的欲言又止,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世伯母,昨夜是我失礼了,劳烦颜煜照顾了我一宿。”我绝口不提颜煜与我并铺而眠的事。
颜璆深深看了我一眼,突然叹道:“小六从小就特别听话,虽然执拗认死理,但不用人多操心,可……他的容貌,偏偏让人不得不操心。说实话,那容貌并不适合一名修行之人,如果有其他的选择,我断然不会让小六成为修行者的。然而百年间,族里除了祭司婆婆,就只有小六一人具备修行者的能力。”
“我听闻,颜煜是颜氏三百年来唯一的修行者。”我不失时机地试探道。
“小六师父,不瞒你说,现在族里已难诞修行者了。”颜璆正色道:“这一切,皆源于六十七代族长的毁誓。”
“六十七代族长……颜琊?不是说骶族氏人发的都是血誓,不能毁誓的……”骤然间,我想起颜煜曾经说过的话,不可思议地追问:“颜煜那位由于毁誓而魂灭的太祖母,难道就是颜琊?”
“依族谱上的辈分推算,颜琊是我的玄祖母,也就是小六他们的太祖母。她发的血誓是,族里自她之后诞生的修行者,承袭王朝国师之位,护国佑国;而她的毁誓则是,在从血誓中解脱以前,族里不再诞生修行者。”颜璆平静地解释道。
我拧了拧眉心,从颜璆的话中,得出一个结论:骶族氏人的誓言其实是不可逆的,所谓的毁誓,不是完全推翻前面的誓言,而是重新建立一个誓言,最大程度的使之前的誓言失效。
我心中感叹骶族氏人的毁誓真麻烦,口中说道:“也就是说,颜琊立誓又毁誓,不但自己落了个魂灭的下场,还波及整个骶族……前朝灭亡,骶族氏人惨遭诛杀,近乎灭族,追其根源,其实也是颜琊招来的祸端了。”
“我无力左右族里其他人的想法,但……在我看来,颜琊是一位了不起的族长!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族人。如果一定要说她错了,那她只是错估了人心的贪婪——帝王追求的是疆域扩张,而她希冀的则是族人安居。当颜琊认识到自己错了,欲抽身退离,却早已泥足深陷,无力挣脱。所以,她选择了毁誓,以不落轮回为代价,换取一个机会,一个让族人背叛王朝的机会。”说话间,颜璆不掩自豪的神情,以身为颜琊的玄孙而骄傲。
一个背叛王朝的机会吗……颜琊发的血誓,约束范围只是骶族的修行者,自她毁誓之后,继任前朝国师之位的全非修行者,所以不需要对王朝忠诚——“前朝灭亡,始于国师乱政,太祖皇帝以前车之辙为鉴,永废国师之位”,史书上短短三两行的记载,背后却是两个贯穿两百余年的誓言。
我对历史并无多大兴趣,所谓的是非功过,不过是后人的评判,不会改变既定事实。我所好奇的是,颜琊究竟如何下定决心,毅然决然地毁誓……
“魂灭之时,骸骨化尘。”我喃喃道,周身顿生寒栗。
颜璆感慨道:“说是化尘,但连一掬细沙都寻不到,祠堂内供奉的历代族长骨灰坛,唯独少了六十七代族长的——族里不兴土葬,无论族长、祭司或是寻常族人,死后都是付之一炬。”
我心中一凛,缓缓问道:“六十七代族长的牌位上供奉的,莫非是一个木盒子?”
“小六跟你说过了?那是遵照六十七代族长的遗命放置保存的。”颜璆答道。
刚才那种不协调之感,更加强烈了,但我仍然说不出具体的古怪之处……转念又想,宇文景真是吃饱撑着,寻一个魂灭之人的答案,有何意义?!
“小六师父,往事已矣。前朝的覆灭,应该是族人所乐见的,因为终于能从血誓中解脱了,但也受其所累,遭受重创,人丁凋谢,甚至于族内一度无人有能力继任祭司之位。而咱们颜氏自颜琊之后,也一直未有修行者,直到小六出生……现在,你能理解小六对咱们颜氏、乃至整个村寨是多少重要了吗?”颜璆的表情太过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