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下过禁令,在你跟她认错之前,府内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这个院落,甚至连靠近都不成。”墨台槐始终谨慎地停在拱门之外。
“禁令?”我狐疑地扫视四周,粗略估计,这院内明处暗处至少也有几十号大活人。
“留在院中的都是公子的亲信,只听命于公子。”墨台槐好心解释,稍加停顿,难掩好奇地追问:“你做了什么事惹我娘发那么大的火?是为了你家亲戚吗?那人莫非摊上了官司?”
我没立刻回答,而是仔细研读墨台槐的表情,她看上去好像真的毫不知情,也就是说,墨台遥把颜煜的事掩瞒起来了?!
我暗自思忖,开口敷衍了几句,适时,夏枫走了过来,催我去前院,墨台槐一听墨台妖孽正在等我,便主动告辞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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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筵定于申时开席,但不到未时,宾客就陆陆续续登门了,戏台堂会一下就闹了起来,墨台遥在里厅招呼女客,而墨台妖孽与众府的内眷一起呆在阁楼的厢房中,至于我,老老实实去中门迎客也。
依设帨之礼,我换上了全套的吉服,即头戴羔皮冠帽,帽沿衔有雕纹珊瑚,身穿紫羔镶黑底片金大褂,后腰缀有长过膝的系带,足登翻毛统靴。应该赞叹朽木犹可雕,我一旦披上贵气逼人的行头,立马就变身为……一根外形高贵的人柱。
我僵直地站着,鼻下一不小心就淌出了两道清涕,脸部表情已然麻木,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呲牙咧嘴,心里难免自怨自艾,今个儿真是从早站到了晚啊。
值得玩味的是,竟然还有人自愿陪我罚站,甚至是争先恐后,而且各个身份尊贵,不是三公九卿,就是名门望族——能得到墨台府的邀请的人,自然不是一般二般的贵族,据我说知,众多没资格上门贺寿的官员,还想方设法地托人递礼单送进府。
眼前对墨台氏歌功颂德的众人,纵然心中对我不齿,依然要向我献媚,她们装得累,我应付得更累,偏偏我们还不能不笑,笑了还不能随意停下,实乃相互折磨啊。
我心里明白,墨台遥特意安排我在此,无非是让我借机建立并发展人脉关系,当然,那是以我长居皇都为前提的,所以我注定要辜负她的良苦用心了。
廊下响起一阵锣鼓声,意味着新的贵客到访,我勉强打起精神,扬笑迎向来人——
走在最前头的是冉燮絮,她身边的是……紫罗兰,我使劲地眨了眨眼,强忍皱眉的冲动,迅速移开视线,扫过一堆面粉脸,终于在人群的后方找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儿。
我异常干脆地躬身长揖,算是给足了冉燮絮脸面,要知道,方才迎接几位阁老,我都未行如此大礼。
“墨台夫人客气了。”冉燮絮态度冷淡地施以还礼。
“左相大人,请进里厅!”墨台府今日备下了数个迎宾的厅堂,而里厅是用来招待身份最为显赫的客人的,譬如皇太君及皇贵君。
周围聒噪的众人,纷纷转移了目标,簇拥着冉燮絮离开了。我面带微笑,目送冉燮府一行人陆续通过中门,就盼着殷经过时能说上几句话,不经意间,眼角瞟到一截绀紫流苏绸裙停在我的身畔。
“子迟公子,您请!”笑意微敛,我生硬地说道。
“玄长老,你连眼都没抬,怎么就猜着是我呢?”紫罗兰的声音特意压得很低,透着莫名的暧昧。
废话,其他人的裙带边阔会宽达丈余么?!刚才惊鸿一瞥,真是印象深刻啊,深刻到我没有看第二眼的勇气。
说起来,夏枫为墨台妖孽订冬衣的时候有提过,近来“内家样”翻了新品,男子时兴着小袖衣,裳裙上下不取腰身,镶滚裙带增添风雅,带面纹样讲究,尾端饰有云头,带数可达十来道。像墨台妖孽今日穿的金绣团花纹饰的捻襟朱衣,就镶滚了一十二道折枝牡丹绣案的裙带。至于紫罗兰……我做好必要的心理建设,快速地瞟了一眼,天哪,他身上少说有二十道,其中四根还拖曳及地——如果可能,我好想好想用这些裙带把紫罗兰捆起来扔出门,省的他在我面前乱晃,荼毒我的视神经细胞。
“玄长老,八十余日未见,你就没什么话要同我说吗?”我的沉默是金并没使紫罗兰离开,他以施恩的口吻说道:“我听娘亲说了,‘祭月’那晚,你被诬杀人,心情不好是自然。所以,如果你向我赔罪的话,我会考虑原谅你的。”
赔罪?!墨台妖孽说过紫罗兰指派杀手的事,但我并未当真,自认与紫罗兰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终是忍不住,我面无表情地转向紫罗兰,试探道:
“子迟公子,我与夫君从‘生死门’回皇都的一路,真可谓惊喜连连。今日玄有命在此同您说话,不知您心中有何感想?”
“玄长老,你现在好好站在这儿不就够了,至于其它的事,又何必多想呢?”紫罗兰十分自然地接道。
我怒,紫罗兰果然动手了!他是什么破性格,难道仅因为我在言语上开罪了他,就命人上门行刺?!
我懒得揣度究竟哪一拨刺客是紫罗兰的人,不耐地说道:“子迟公子,请速带贵府的人进厅。”
紫罗兰往门边一杵,冉燮府的其他亲眷就不走了,拘谨地等在边上,连带殷也没法过来——我一接触到殷的目光,他立刻撇开了脸,碍于灯火投下的阴影,我无法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玄长老,墨台烨然杀了你众多的同门,你作何念想……”
紫罗兰的话刚起了头,就被喜庆的吹打乐打断了,只见管事领着许久未见的墨台琉等人走了过来。
“玄舅母!”墨台琉上前问安,她看到紫罗兰时明显一怔,抬手冲冉燮府一行人三揖作礼。
“墨台夫人,百闻不如一见。”说话的是与墨台琉同行的年轻女子,生面孔,身上穿的吉服绣有白鹇,即是五品文官。
“玄舅母,这位是南郭镡大人,她是琉在‘如意馆’的同僚。”墨台琉介绍道。
我随意拱了拱手,直觉以“镡”为名,未免太过戾气,心里纳闷,“如意馆”的画师何以能得到墨台府的邀请呢……话说回来,南郭这个姓真耳熟啊,耳熟到我实在不愿去深想。
“皇上新封的南郭侯么?!只是区区旁系,却有机会承袭爵位,看来南郭氏真的没落了。”紫罗兰嗤道,似乎不满墨台琉她们的突然介入。
南郭侯……我的心中一凛,只能感慨,这个世界真小啊!
南郭镡连眼睛都没多眨,笑着附和道:“缦殊公子说的极是,承蒙圣上恩宠,破例封镡为南郭侯,令世爵之位得以传承。只叹南郭氏命数不济,这一辈原本就人丁凋零,偏偏又遭逢巨变,先是家主遇刺身亡,之后身怀六甲的府君悲不自胜,执意自缢以追随家主,至此,直系一脉便再无香火可延续。”
忽闻南郭府君的丧讯,我一阵怔忡,尽管不是我下的杀手,但南郭侯之死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墨台夫人,听闻您喜好收集金饰宝器,正巧镡前几日在‘古萃坊’淘到了一枚如意金扳指,成色上等,做工精巧,极适合赏玩之用。”
南郭镡的话题转得突兀,她一扬手,就有一位以纱帽遮面的男子递上一方锦盒,盒中躺着金丝苔晶扳指,我只瞟了一眼,就可断定其价值不菲,想来南郭镡为了与我结交,费了不少心思。
其时不乏递了礼单又当面献礼之人,我无意推拒,当即取来试戴,金扳指一端扣有约环,可以任意调节尺寸,不像象牙扳指,我缠绕了厚实的丝线方才勉强固定在拇指上……
“请问,我的扳指有什么不妥吗?”我挑眉,提问的对象是那位手捧锦盒的男子。
男子没有回话,亦没有缩手,依旧以指腹轻抚着我随手摘放在盒中的象牙扳指。
“你……”我心中起疑,正眼看向男子。
“他是我新纳入府的侍人,没见过世面,看什么都稀奇,让墨台夫人见笑了。”南郭镡一把夺过锦盒,扭头朝男子喝道:“还不快点退下,没规没矩的。”
男子默然后退,状似卑微,垂放身侧的双手神经质地抖动着。
任何的不对劲都不会是好事——我一边若无其事地换回象牙扳指,一边上下审视男子。
“你在看哪里?”
无比熟悉的问句令我动作一僵,下意识答道:“我在看走廊的灯笼,不敢乱看什么……”
猛地回过神,我撇嘴瞪向显然不甘被忽视的紫罗兰,语气不善:“我看哪里是我的自由,我总觉得自己以前好像见过那人,尤其是他的身段……”
“妻主,你在看谁人的身段?”无比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地从我的身后冒出。
闻言,我差点扑地,硬着头皮回身,傻笑道:“外面这么冷,你出来做什么?”
“我听说缦殊公子到府了,但在厢房左等右等都见不着人,出去一瞧才知道,原来是妻主留缦殊公子在此叙旧。”墨台妖孽挂着贯有的笑容,春眸紧紧锁住我。
眼前的情况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得清,所幸墨台妖孽没法继续追问,因为他一下就被上前进献贺辞的众人团团围住了,特别是南郭镡,张口就是整段整段的“时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