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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连环 (四木)


  将军被系在了竹筐里,扑腾着翅膀,扇出一阵风。闵安看见李培南仍在望着他,踌躇一下,弯腰拾起竹筐,将鹰鸟带着框子都抱在了怀里。他伸手去摸将军头颈上尚存的羽毛,用柔声说道:“从此后我们相依为命,你就是我的亲人,哦不对,你是我祖宗,可好?”
  李培南适时开口:“将军再有闪失,你需得受重罚。”
  重罚的例子前面已经有了,十记军鞭和狸奴的断手。闵安连忙抱着竹筐弯腰应道:“是,是。”将军就势啄了下他低下来的鼻子,他捂着鼻子,抬头去看李培南:“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李培南问:“你从五梅那里问到了什么?”
  闵安答:“五梅确实不知账本的下落,只对我说了说茅十三爱去的地方。我回头细想了一下,可排除账本在其他两处地儿,只留一个最大可能的去处:桃花寨。”
  李培南不接话,闵安就跟着解释:“桃花寨是一处妓寨,茅十三喜好到处抢掠,不管走了多远,最后都要回到桃花寨会会他的老相好,所以我想账本极有可能在他老相好手上。”
  闵安的猜想是有一番道理的。他曾跟着老东家毕斯出战黄石坡,招抚过茅十三的绿眉盗,随后搜检绿眉盗的落脚村寨,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的东西。按照东家与王怀礼是一派党羽的关系,若是毕斯瞒着他搜检到了账本,早就将它呈给了王怀礼,王怀礼也就没有必要再去下暗手杀掉茅十三。所以闵安想来想去,越发觉得账本还流落在外面,极有可能捏在了茅十三信任的人手里。
  李培南听完闵安的解释,说道:“我唤厉群随你走一趟。”
  “谢世子。”
  李培南从桌几上的火漆令大封套里抽出三份文书,一一摆在了闵安眼前。第一份是清泉县衙已故典史朱七明的委任状正本,批示者正是与彭因新有私交的官员,可见背后受到了彭因新的指派。彭因新这样做,恰巧证明了他与派出朱七明的老东家朱佑成有牵连,正是他在帮助朱佑成,促成朱佑成调派亲信至各地。第二份是散花县知县朱佑成的起底资料,详细说明了十一年来朱佑成的仕途动荡,包括他的亲属及随从名姓。文书由于是从吏部及户部档案中抽调出来的,所记载的私事并不丰盈,唯独在朱佑成子嗣一栏里,标明了“其子朱沐嗣已与前锦州知府闵昌之女约定婚配”的字样。
  闵安一看这则清晰的文字,头脑里嗡地一声炸大了,不可避免想起了朱家那个胖胖的迂腐的儿子。那人少时总是追在他身后,毕恭毕敬地朝他作揖,细细唤着“玄英,玄英”,将软和嗓音深深烙在他脑子里,让他怎么赶都赶不走。
  一别数年,他辗转来到楚州任事,这则婚约像是影子一样又追到这里来,再次提醒他不过是一个闺字叫做“玄英”的女子,假以时日之后,他还必须嫁给那个胖书生。
  李培南细细看着闵安忽红忽白的脸色,又镇定地出示了第三份文书:闵安的出身来历。上面写明闵安六岁失怙,与兄长闵聪流落民间,后传闵聪被暗巷流氓踢死,闵安就跟着吴仁在外飘荡,一直到十一岁才安定下来,进了荆门县做门子。十三岁时闵安辗转去了蕲水县,发愤苦读考过童试,入县学就读两月,因故退出,吴仁托人情将他送入县衙做门子。十五岁时闵安又在院外试中考中廪生资格,入州学就读半年,因故退出,离开闵州来到楚州,入毕家做幕僚,兼任书吏、长随等职务。
  从这份记载文书可看出,闵安一直在衙门打转,积极求得进仕门路,无奈出身低,只能混到“吏生”这一级,离“官员”差得远了,且吏、官界限泾渭分明,不能让他轻易地转任过去。即使他两次考中了官学,也不能作为有利的条件。
  因此闵安想做正印官,只剩下最后一条便捷方法:由朝廷破格擢升。准确地说,就是由李培南提携,镇南王批准。至于皇城内阁官员名额,他是不敢去想的。
  现在李培南拿出了文书,可见他已经考证过闵安的来历,怎能不让闵安紧张。
  李培南问:“你为什么两次考中官学,均要‘因故退出’?”
  闵安低头答道:“雷雨天我会犯病,惊吓了其他同窗,教官便劝我离学。”
  “什么病?”
  “脑子里烧得厉害,犯糊涂,不识人。”
  “严重么?”
  闵安不敢说真话,只摇了摇头。
  李培南半晌不说话,只看着闵安,闵安不敢抬头,在寂静中,他突然听到李培南在问:“你到底是男是女?”
  闵安极快应道:“男。”
  “据户籍记载,闵家曾育有一对龙凤胎。长子为兄,叫闵聪,次女才叫闵安,一直流落在外。你既是闵安,怎会突然变成男人?”
  闵安看着李培南的眼睛,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压之意,平时练得利索的答话就说得吞吐起来:“我……我是为了……记住小妹的恩情……”
  李培南低喝:“说真话!”
  闵安抿唇不语,只摇摇晃晃跪下了身子,用无声的动作表示了他的乞求和内心的煎熬。他所坚持的东西,别人不一定能懂,更何况他一直背负着兄长将心脏转给他的恩情。此时他也不敢奢求李培南突然能看懂了他。
  李培南伸手抓住闵安帽后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拖到自己跟前,看着他的眼睛说:“不管你是男是女,不能坏我的事,懂了么?”
  闵安闭眼答道:“懂。”
  他是真的懂。
  目前他的主家公子正在着手整治楚州官政,还牵扯到了闵州的朱佑成那一派,而他作为女儿身时,曾与朱家的朱沐嗣有过婚约,这种关系就使他在李培南跟前的地位变得尴尬起来,以后该不该用他,又该怎样用他,已经成了李培南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闵安一连跟了四任东家,最为信服李培南,也最害怕他。就在此时,闵安不急着向李培南表示忠心,只想着怎样度过眼前一关。
  好在李培南并没有为难他,径直将他打发出了门。
  闵安走出门,才觉察到背上渗了一大片汗,将伤口蛰得生痛。背上虽痛,可他心里亮堂着,知道李培南不为难他,是好事,同时也可表明,无论他是男是女,此时在李培南的心底,是占不了多少分量的,因为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实行计划中的前锋卒,而卒子通常又会阵亡在冲锋陷阵的时候。
  除非他像昌平府萧知情一样,努力爬升到一个高度,让李培南无法忽略他的存在。毕竟在世子府里,只要你有用,就可以获得提升机会,和出身来历无关。
  闵安想通这个道理,觉得背伤也能忍受了,又摩拳擦掌地准备第二天的出行事务。


  ☆、第29章 同行

  第二天清早,陪闵安出行桃花寨的人是非衣。
  非衣早起晨练时,萧宝儿就托人带话过来,叫他去拜见吴仁老爹。非衣去了客栈,吴仁请他随闵安外出办这趟差事,以此来护住闵安的平安。
  吴仁对非衣说:“闵安背有伤,打斗起来不方便,你功夫好,去帮帮他。”
  非衣几日来已与闵安疏远了许多,听到师父的吩咐后,考虑片刻,最终应了声好。即将走出客栈大门时,萧宝儿悄悄溜过来,跪地请求他帮忙验证一件事。
  萧宝儿说:“闵安那个臭小子现在不准我抱他,说是背上有伤。可我觉得他是个女人,因为男人哪有这么精细的面容。二公子你帮我瞧瞧,那臭小子到底是男是女?”
  萧宝儿说得语无伦次的,可非衣还是听懂了。他将萧宝儿拨到一边,不说一句话就登上了马车离去。关于闵安的身份,他早就揣摩到一两丝端倪,只是无意去证明而已。
  他曾想过,无论闵安是男是女,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然而和闵安共处一车时,他才发现,若闵安再规矩一点丶再矜持一些,也许会更得他的心意。
  闵安顶着出公差的名义向李培南要来一辆豪华马车,备好一切所需物后便和非衣朝县城外驶去。桃花寨处在黄石郡与清泉县中间,两人在上月抓捕茅十三时造访过。一上车,闵安就占据了一侧的软榻闷头睡觉,有时颠簸的马车咯着他的背伤了,他还会揉揉鼻子嘟哝两句,说着将军的坏话。非衣捻开一颗香球,燃起安神香,坐在一旁宁心查阅花草药理图册。看得乏了,他回头去望闵安,却发现一管鼻血正沿着闵安的唇沟淌下。
  马车里极安宁,闵安流着细长的鼻血睡得极恬静,但凡路面颠簸一下,他的细长就要涎下几分,非衣只好移开了眼睛。闵安兀自念着花街上的冻子酥奶酒,唤着做席纠娘子柳玲珑的名字,一路上睡得不安稳。
  非衣持书将闵安敲醒:“擦擦鼻子。”
  闵安擦净鼻血,无奈说道:“将军现在像个大爷似的,性情极暴烈,动不动啄我,从昨晚到今天,已经把我的鼻子啄破了两次。“
  非衣问到李培南已将伤残累累的将军丢给闵安看顾,脸色终究阴沉了一下。闵安瞧得仔细,连忙摆手说道:“我知道你待我好,暗地里帮我做了不少事,可是有关将军的这一桩,你千万不能再跟世子爷对着斗气了。因为每次你帮我撒了气,回头我还要受更多的气,夹在你和世子爷中间,左右不是人,像什么呢——”他低头在车厢里找半天,没找到恰当的比方,索性将拇指与食指伸出一夹,做给非衣看:“你们两头一用力,我就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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