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闵安看见对面厢房里的油灯亮了,连忙压低了身子,蹑手蹑脚朝外走。那间房里马上传出一道苍老而又激越的声音,在喊着:“死小子半夜不睡觉在瞎捣什么!抢老鼠女儿做娘子么!给我滚进来!”
闵安立刻唯唯诺诺走进厢房,领教了师父一顿好骂。吴仁骂得口干,要闵安温茶给他喝,又嫌弃水烫,抄起一只布鞋就将闵安砸出了门。闵安捡起布鞋,给师父恭敬地放回了脚踏上。吴仁骂得兴起,伸脚一踢,还好闵安躲得快,才没被蹭下帽子。
吴仁瞪着眼睛吼:“快去烧水洗个澡,凉着了咳着了别指望我给你治!还有对门那小子,来历不清不白的,你也敢捡回来,不怕招着狼了么!”
闵安忙赔上笑脸,一直应着晓得晓得,安抚住了师父,再带上门退了出来。他看了看非衣那边漆黑的窗口,觉得非衣也是异于常人,师父这厢指桑骂槐的嚷了半宿,他那边一句话不吭声,完全沉得住气。
闵安拿了两片白菜梆子,走到墙角的猪圈前,戳了戳没动静的花斑野猪,嘴里说道:“嚯嚯,这么吵,阿花也睡得着嘛!”野猪哼唧了起来,窗口纸屏一抬,吴仁的布鞋又砸了出来,伴随着一句吼声:“滚远些!莫吵着老子睡觉!”
从第二天太阳打头起,就不断有郡衙里的狱卒、随从、捕快走进院子里,借口端详阿花是否产了崽,眼睛瞟到一边厢房里去,将非衣的状况打量了个够。非衣穿着青色细布袍子,露出一截雪白的绫缎里衣,一副清俊淡雅的模样,把一众在乡下行走的男人比了下去。毕斯作为郡衙里最高长官,听说来了外人,生得比小相公还要漂亮时,也不得不来打探两眼,询问非衣的出身来历。
非衣还是那套说辞,娘亲去世,他独自一人外出散心。有武功傍身,所以不怕山贼。毕斯问他是哪家公子时,他顿了顿,才回答说娘亲来自北理国谢家,父亲这一派略过不提。
“北理国么……那倒是个远地方……”毕斯叉着手说,“近四五十年与我们华朝互通贸易经商往来,也落得个友邦的声名。罢了罢了,既然远来是客,就在本官郡子里住下来吧。不过有一点,公子要跟着小相公走,听他的吩咐,千万不能生事。”
非衣点头。
毕斯哈哈一笑:“小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给公子接风洗尘的,这顿饭就暂且记在本官名下,等来日本官腾达了,再好好给公子办一场盛宴。”
闵安站在一旁微微笑,没说什么。
非衣从袖口随手扯出一张百两面值的银票,双手递给毕斯,温声道:“银票放在我身上,等同于草纸一张。请大人帮我一个忙,收下这张银票,如能兑换出白银,抵当我的食宿费用,算是大人体恤我的最大恩情。”
毕斯一年官俸不超过四十两,非衣“小露一手”且用词含蓄文雅,极大地装点了毕斯这破落黄石郡的门面。毕斯家里也不是缺银子的,这个低于七品的郡官就是家里捐纳出来的名额,但钱财多总不是坏事,看非衣谈吐大方自身带了财富,想必也不屑于做盗贼那一类的事,毕斯这样考虑着,一天没过,已经完全对非衣放了心。
拿逢迎之财之前,毕斯照例要推辞。非衣诚恳道:“请大人赏我一个薄面。”毕斯哈哈笑着,见左右没有闲人,取了银票塞入袖子里,再迈着方正的步子离开。
半月没过,不多话的非衣灵巧融入黄石郡衙里,以寄宿客身份低敛出入门户,没有生起一点事端,取得多数人的信任。吴仁长期不落脚屋里,对非衣没有一点好奇心,听说非衣富有时,他也只是翻了个白眼,哼了声“与我何干”,再背着百宝箱,匆匆离开郡衙去外地开场子挣银子去了。
☆、不为人知的的身世
黄石郡坐落在乱石堆上,前面是乱坟岗,后面靠着山,官衙残破,办案人手短缺。比它高一级的县衙至少有几十人帮忙决断兼跑腿,那还没算编制册外的。处于华朝最底层的黄石郡衙里,只有闵安一个书吏,兼长官毕斯的幕僚、随侍等多种职务于一身,小心翼翼侍奉着毕斯已经两年多了。
本月盗贼兴起,天不亮,又有一名乡农披着露水来报官,说是自家的耕牛被盗了。
黄石郡衙小而破落,执行打点传梆的俗规时难免有些偏差。比如狱卒兼门子的年轻人叫小六,正抱着竹梆窝在门口睡觉,听到乡农推醒他说了案例经过,他连忙把脸一抹,二话不说就冲向了内堂,咋咋呼呼向毕斯转达了案情。
毕斯连忙起身梳洗,吩咐小六去西边吏舍叫醒闵安,唤他外出督办此事。
西边吏舍就夹在两个院落之间,土门矮得不需要小六来推,直接踮脚跨过墙就能进来。小六抱着竹梆一阵敲,嚷着:“头梆响,开大堂。二梆响,吏起床。三梆响,上工房。安子安子听到没有,我都敲过三遍梆。”
吏舍里的闵安抱着粗布被子翻了个身,嘟哝道:“天还没亮啊,小六你来早了,让我再睡一会儿。”
门外的小六敲得更急了,把做早点的厨娘花翠给逼了出来。她穿着一套翠绿的湖绸衫裙,腰上系着精致的双丝绦结,款款走过来,像是一阵春风扶着弱柳。小六一看到她,心里也像是吹进了春风,连带着笑容都柔和了不少。
花翠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她甚至不需要问一句话,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径直踢开闵安的房门,那力道可是不轻的,小六常常弄不明白,看似柔若无骨的美娇娘,为什么出手出脚完全端着一个壮汉的风范。他就曾经推过闵安的房门,离奇的是,不管他花了多大力气,那门还是好好的。
小六不知道的是,花翠本来就是翠湖庄前走南闯北的楚州总镖局家的小姐,自幼练得一手功夫防身,家道没落之后才被迫出来卖艺糊口。她从十五岁起辗转奔波在楚州各郡县间,不大习惯在人前抛头露面,只愿意躲在马车里帮忙做些彩绳木梯等器物,因而获得的报酬极少。就在她快饿死时,吴仁在市集跳大神驱邪,看中了她的手艺,向班主交了一大批银子将她赎了出来,再带在身边讨生活。在收留花翠之前,吴仁已经收留了闵安,带着闵安在华朝九州转了个大遍。花翠碰见闵安那会儿,闵安才十三四岁,长得眉清目秀,正在蕲水县县衙做门子。据吴仁所说,这已经是闵安做的第二任门子了,他还是前中书令闵旭大人的嫡孙,父亲官任四品知府,吃了官司被前代皇帝判了斩刑,家里人散的散死的死,他才和花翠一样,被迫流落民间。花翠当时吃了一惊,才知道跟在吴仁吴老爹身边,要想活下去,必须忘记自己的出身,实打实地做事讨生活。
从此后,吴仁、闵安、花翠就凑在一起搭了个三人班子。吴仁向毕斯家投信自荐,声称他能出任仵作,闵安打杂,花翠掌厨食。毕斯上任时需要自己的一班人,看看家里也没有给他准备得那么齐全的,在考查了吴仁三人能力之后,他当即拍板,就带着三人来到黄石郡。吴仁从来不向别人提起他的过去,偶尔喝醉了酒才透露两句。花翠也不在意,想着闯荡江湖的人,哪个没有一两点心酸的往事。只要不是她应该关心的事情,她一概不管也不过问。她尽心尽力给这两人做饭食、洗洗补补的,一晃过了三年。她已经十八岁,闵安十七了,老爹的岁数未知。
慢慢地,这日子就过得稳定了一些。只是有两件事需要花翠多加操心,那就是闵安的衣装与起居。推究根本原因,是与闵安的来历有关。
据吴仁老爹所说,闵安的来历有些曲折,比她花翠辛苦多了。闵家遭受灭顶之灾时,闵安不过六岁,失了娘亲和家仆,被她龙凤胎哥哥闵聪背在身上外出找吃的。哥哥看她饿得慌,偷了茶楼里的晚点就跑,撞到一伙赌输了钱的泼皮身上,被那伙泼皮打了一顿。哥哥把闵安护在身下,一直抱着不放手,结果被活活打死。闵安个小,也挨了不少拳脚,头壳受到重重一击,当即就昏死了过去。吴仁救活闵安后,闵安的心智就变得糊涂不清了,不断说着胡话,以为她哥哥没有死,她就是她哥哥本身。只要一碰到打雷天,她就尖叫不已,喊着“妹妹快跑”,把自己假想成正在保护妹妹的哥哥,抱着枕头在屋里乱跑。吴仁本是御医出身,也治不了这种臆想症,只能慢慢调教她,多顺着她的心意说话,但是她的病情不见好转,甚至愈变愈烈,最终导致她举起剪子自戕咽喉。吴仁思前想后,替闵安施了一场手术,将她的喉咙补好,用线垫出一个假喉结,告诉她,她其实在替两个人活着,为了救活她,他曾经把她哥哥的心脏移到她胸腔里,将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闵安看到胸口那条若隐若现的浅疤痕线,信以为真,自此安稳了下来,只当自己就是哥哥。吴仁带着她走南闯北,逼着她苦学各朝律法典例、熟悉刑名之学,就是为了日后将她送上官途,替闵家翻案。闵安听从师父安排,进了县衙做门子,一干就是五年。衙门里嫌她年少,本不愿意收,吴仁腆足了老脸求得同乡官员收留了她,还谎称她就是男孩。按照惯例,门子是从当地百姓中征发的,由长官挑选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充任。长官看闵安长相上乘,又低眉顺目的,勉为其难收留了她。从那时起,闵安越发将自己当成男孩,束起头发戴上帽子,穿上束胸行文士礼,想象着哥哥闵聪长大后的样子,她就是哥哥的一个影子,在替哥哥做这些事。习惯一旦养成之后,就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促使着她毫不犹豫地这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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