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不嫁的,眼下还不好说。”沈寒香眸中比任何时刻都要沉静,她像是在想什么,却又像什么都没想,嘴角扯了扯,“不过生为女子,总归要有个依靠,要是孟良清肯等,我又怕什么?咱们家如今也没什么可让人图了去的。”
在沈柳德连声“啧啧”中,沈寒香微红了脸,喝下一口酒去,辣辣的,自心头滚烫而过。
“你就不怕他这身子撑不住了,”给沈寒香看了眼,沈柳德舌头打了个结,磕磕巴巴道:“我这不是咒他,不过难得出来一趟,大哥和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几个月实在太难熬了。”
沈柳德此话不假,他才当家,沈平庆撂手丢了个烂摊子下来,徐氏时不时神志不清一把,马氏一直在吃药,底下沈柳容还小,成日念书不提,还有个幺妹,三天两头闹个小病不断。
沈柳德叹了口气,“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从前还想老子这么大个家业,就是凡事不理,但凡俭省一些,传不到三代,保着咱们这一辈人吃喝不愁定不成问题。孰料这一眨眼的功夫,先还在和老头子闹要娶公蕊,后他就不要我这个不孝子了。”沈柳德免不得叹了几句世事无常,揭开酒壶一看,只剩了半壶酒,便就着壶嘴喝了两口,烫得他连连叫了两声。
沈寒香笑了起来,天边的薄光渐渐亮起,照着沈柳德的脸孔比年初时瘦削紧绷不少,侧脸现出些刚毅锋利。
“我看你不是来送孟大哥的,是来朝我倒苦水的。”
沈柳德嗳了口气,红着脸说:“当了家连牢骚都不能发了不成?”
刹那间山头那边一轮红日跃然在山背上,将万丈光芒投向低矮的连绵小丘。
沈柳德遮了遮眼睛,站起身来,听见沈寒香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爹不在了,沈家还在,再难熬的日子,总是会过去的。”
沈柳德向他妹子看去,只看到被阳光包裹严实,根本看不清的一盏纤瘦身形。
过完年,沈柳德与陈川,带着一车的鞋袜上了路。他们是吃过午才走的,沈寒香叫东来跟着去,年前不少家丁丫鬟仆妇拿不定主意走是不走,发年礼那天晚上,沈柳德按徐氏的意思,将下人们都叫到中庭站着,从沈平庆的酒窖里起出十数坛好酒,杀猪宰牛,摆了一院子的席。请沈家的仆从们吃了顿丰盛的午饭,沈柳德将酒碗摔得粉碎,借着酒劲,站在红木圆桌上,说了许多谢恩情的话,将来年月钱银子的例一说,任凭来去。
不想在沈家当差了的,尽可离去。
这么一来,年后沈家上下就剩了十五个人。老了使唤不动到了别处也不好谋事的那些婆子愿留下看个门的,沈柳德也没打发出去,那些人也心安理得少领点钱,不过要一口饭吃罢了。
真正能伺候人能做事的,就剩了十个,沈柳德带走了东来,马氏贴身的南雁、徐氏贴身的彩杏、沈寒香身边的三两,林氏屋里只留下了个叫春眉的,孙氏那里奶娘不走,其余还有三个护院,还有个丫头子都还小,爹妈出去了,留下女儿打算先再呆一年。父母走时还向沈柳德保证,但凡沈家有了起色,仍然回来。
沈柳德只笑笑应了,他喝完酒之后,格外好说话,还给几个伺候得好的丫鬟多打发了二两出去。
不过当晚躺在床上,才瞎瞪着两只眼睛,漫无目的地望着帐幔,屋内一个人都没有,他躺了半天,还得自己爬起来脱鞋。
恰好沈寒香来,给他脱了鞋,喂他吃了点醒酒汤,洗了手过来,打开提过来的一个食盒,里头是南雁下厨房做的半只鸡,一只腌兔子,一碟浸得油亮亮的生花生,四块核桃酥。
兄妹二人吃到夜半,沈柳德送沈寒香出去时,披着一件大垮垮的旧斗篷,想叫个人送她,才想起东来已被打发去睡了,他这里半个人都没有了。
沈寒香会意,拍了拍他的肩膀,眼底里装着温柔的安慰:“明年此时,什么都会有的。”
沈柳德将信将疑地听了,只把这当做一句云淡风轻的场面话,然而兄妹之间,又何须维持什么场面?
这天晚上沈寒香才睡下不久,听见院里有动静,起先睡得迷糊,只道是风吹了或是哪里来的猫爬,春日将近,猫总比寻常时候吵闹。
不想吵闹声愈发的大了,沈寒香被人摇醒,迎面就撞上三两惊慌失措的脸。
“马姨娘,马姨娘方才醒来咳出血来了,这会不大好了,南雁姐姐要去请林大夫过来,怕请不到,叫小姐起来开钱箱取点银子去请。”
沈寒香困劲一扫而光,连忙翻身下地,摸了钥匙出来,一时钥匙都拿不稳了,声音发哑:“你快去,他要是不肯来……”沈寒香翻了翻,钱箱里也不过还有十两锭子,十多两碎银,悉数拿个钱袋装了,叫南雁带着。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真的兵荒马乱啊,这几天没有好好更新是我的错……QAQ随意鞭打
☆、六十二
马氏缠绵病榻半月,一是虚症,气血不足,二是她又不爱说话,从来心事憋闷。
沈寒香一进门,就听搜肠刮肚一声干呕,先吐了晚饭出来,后有气无力靠在引枕上,视线在空中盘桓半天,已犯起迷糊来。沈寒香忙坐过去,握住她娘一只手,触手摸到冰凉的皮肤,马氏有出气没进气,嘴唇不住颤动,似在说什么,却任凭沈寒香将耳贴在她唇上,也听不清她说的什么。
“怎么回事?”沈寒香问。
三两在旁站着,说话哆哆嗦嗦:“才刚睡下之后,奶奶说觉得烧心,扶起来就开始吐,先才吐了睡前吃的药。”
马氏眼皮虚耷着,眼白露出些,看人不清醒,掌心虚汗湿润,沈寒香只觉心如刀绞,想叫个人来,又想起沈家已没了人。只得先扶马氏坐起,靠在自己怀中,吩咐三两去调些糖水来,润着马氏的嘴皮。
“香儿……”马氏声音稍能听清了些。
沈寒香低下头,紧抓着马氏的手。
“你爹,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
沈寒香以为马氏在同她说话,紧接着却听见一句:“容哥,你不是嫡子,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挣出自己的脸面来……省得任人摆布……”
马氏嗓音虚弱,时断时续。三两递过去糖水,小声问:“奶奶都说胡话了,奴婢去看看林大夫来了不曾。”
沈寒香冷着脸,摇头阻止道:“不忙,南雁才去,看也不成那林大夫就快马加鞭来了。去弄点热水过来。”
三两应了,等着水来,沈寒香便拧了温热帕子,给她娘擦脸,听她念叨些胡话。马氏一生为子女、丈夫所牵累,此刻说的昏话十有八九与沈平庆相关。那些故人名字,都是前人的故人,沈寒香本不曾放在心上。马氏却忽然挺直身,一扬手打落沈寒香捏着的帕子,马氏眼睛瞪得极大,抓沈寒香的手劲也大,刹那留下个红印在她腕子上。
马氏急促喘息,透过沈寒香不知在看谁,神情恐怖至极,眼底猝然汪满泪。
“中丞……”她虚张着苍白的嘴唇,忽然闭起眼,软在沈寒香身上,两滴眼泪顺着害病瘦削的脸滑入颈中。
“老爷,你为什么总看那一个,她心里根本没你。”
马氏身体有些抽搐,沈寒香把她手脚按着,整个人气喘吁吁趴在马氏身上,起初马氏手脚还挣扎不已,不知消得多少功夫,外头传来南雁惊诧的声音——
“小姐……林大夫请来了。”
沈寒香冷着脸,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见马氏已昏睡过去,毫无挣扎醒来的迹象,才翻身下地来,累极地喘气。
“这么晚,劳烦林大夫跑这一趟,快替我娘瞧瞧吧。”
那林大夫忙上前去看,只见马氏面如金纸,掐了两掐人中,又翻开她的眼皮察看。
沈寒香在旁冷眼看着,金针扎入马氏头部穴位,心里已先就凉了半截。果然林大夫费心淘神半个时辰,站起身来,为难地望向沈寒香:“可否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霎时间沈寒香木着脸,咬牙攥拳站着,半晌才听见自己说:“请。”
那是沈寒香人生里最难熬的一个开年,除夕过得就是她有记忆来,前世今生里,最为寒酸的一个年。紧接着春日里,马氏过世,家里半个当家的人都没有,徐氏一听马氏去了,嘴角诡异笑了笑。
沈寒香就站在大夫人的院子里,徐氏早已连字都不写了。
她老得很快,头发白了大半,雪白的梨花落在她绛紫的裙上,徐氏以极尊贵的姿态,扭过脸,抬起头向沈寒香痴痴问:“谁死了?”
沈寒香说:“我娘。”
徐氏问:“你娘是谁?”
“马家幺女,马绿书,你丈夫最宠爱的女人。”
彩杏端着给徐氏的药站在不远处廊檐下,有一下没一下搅动吹气。沈宅曾是个亲王宅邸,大而空旷,如今人少了,更空,更大,更静。
徐氏鲜红的手指尖拈起一片梨花瓣,她眼窝深陷,精神却不差,眼神带着威压。
沈寒香丝毫不惧,自沈平庆走后,徐氏已不管事,如今只是个吃闲饭每天汤汤水水四五道提前迈入老年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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