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琢磨着等沈寒香什么时候睡熟了,要不晚上来抱孩子,可抱走又往哪儿抱去。
沈柳德想着事,没提防出门把丫鬟撞得哎哟一声。
是夜,沈寒香醒来,嗓子又哑又疼。天已全黑了,屋内点着一支蜡烛,院里落雪声很响,听上去像是也已很深。
她哑着嗓子叫了两声,外头也没动静,想是丫鬟睡得死了。
她坐起身,趿着鞋,肩上搭着厚袄子,深黑的抹额映得一张脸格外苍白。
沈寒香摸着床边架子,走到小木床边。
婴儿睡得很熟,小脸略圆,嘴唇没全闭上,睫毛卷翘,看着令人想到无垢的雪花。
她摸了摸小孩光溜溜的脸,觉着身上冷,缩了缩脖子。
门外忽传来沉沉的脚步声,沈寒香爬上床,心说,省得要是被仆妇啰嗦。肩膀刚缩进被窝,就听见门开。
沈寒香闭着眼。
屋内出奇的静,连叹气声都清晰可闻。她只是好奇,眼睁开一条缝,见小木床前站着两个人。她的哥哥嫂嫂。
陆瑜芳来回摸着胳膊,颇不耐烦道,“赶紧的,抱出去沉了便是,这东西留着糟心谁呢,趁没人知道……就说早夭了,没人会怀疑。”
沈柳德点头,婴孩软趴趴的身子趴在他肩头,他很安静,被抱起时连半句哭声都没。
结果沈大爷夫妇一转身,便见沈寒香坐在床上,那脸色犹如死人一般。有点问题的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睁着。
“哎哟,这是要吓死谁!”陆瑜芳一声清喝,不住拍抚心口。
“小妹……”沈柳德神情闪烁,忽想起白日说过的话,便道,“你身子不便,让你嫂子帮着照看。这不是白天说好的,奶妈都找好了,不用担心……”
“给我。”沈寒香极少说话如此刚硬,倒教陆瑜芳吓了一跳,登时甩起帕子来戳沈柳德的左腮。
“给她给她,这么个破烂玩意儿,就她还当块宝呢,好心当成驴肝肺,嫁到你们家,真是什么破事儿都赶上了!”陆瑜芳尚喋喋不休。
沈柳德眉心紧蹙,沈寒香已下了床,将孩子抱过来。
大抵是沈寒香太过面无人色,沈柳德不由自主松手由得她把孩子抱去。
“呜呜哇——”
沈寒香似松了口气,朝尴尬站着的她哥说,“孩子大概想吃奶了,哥哥嫂嫂回去歇着吧。”她平素是个很客套的人,这时也不太想说话,神情恹恹。
“赶你走呢!”陆瑜芳一个白眼,扭腰出门去了。
沈柳德神情十分为难,他妹子已在解外衣,中衣带子都扯开了。沈柳德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小妹,这孩子是李家人。总不能一直留在沈家。”
沈寒香动作停了,按着眉心,不甚熟练地拍抚那孩子。
“不是一直,就呆出月。”
沈柳德一咬牙,决然道,“出月也不行,要么孩子给你嫂子照看,要么现在就回李家去!”
这一声极响,沈柳德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得一缩脖子,重放缓声道,“妹子……听哥的……这孩子,给你嫂嫂看着,比你自己照顾好。”
话没说完,沈寒香已把孩子放在床上,自整理起衣衫,穿好棉袄,颈上圈起围脖,披头散发还裹着抹额,就要出去。
沈柳德心口急剧起伏,走到她跟前,狠心一把夺过被被子裹得紧紧的婴儿。
“这孩子要不得!”
沈寒香膝一软,歪坐在地,“我这就回去,我们娘儿俩不会再回来烦哥哥。”
“……”沈柳德咬得腮帮发酸,解去被子上的带子,额头冷汗涔涔,也不看地上的沈寒香,只是不让她靠近。
“你干什么……”沈寒香扑过去抢孩子,被沈柳德一巴掌挥开,再扑上去时不禁一愣。
外间陆瑜芳冷得直跺脚,听见屋里一声惊天动地的哭音,这才懒洋洋又走回门里去,吆喝道,“怎不说是咱们害你了。妹子你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难不成长嫂还会害你?听嫂嫂的,这么个孩子,传出去是笑话,养大了是累赘。当年爹拖了那么长日子不也受不了……你就听嫂嫂一句劝,这么年轻,又不是不能生了。也别担心水双,自家妹子我清楚得很,总得让正妻出个孩子,嫂子也不妨为了你下这个脸子去给她说……”
话没说完,陆瑜芳被撞了个趔趄,登时就要发作。
沈柳德猛冲出来,陆瑜芳一把把他逮了个正着,眼儿一鼓,凶神恶煞道,“怎么?她亲亲的夫君都没着急,轮得到你操什么心,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生孩子本就不成体面。这笑话帮你们担了,还想怎么着?”
“别说了!爹的事也拿出来说……”沈柳德嗫嚅着。
“怎么就不能说了!本就是这码事,现不一巴掌打醒她,以后有她后悔的!”
不提防沈柳德一巴掌拐过去,不轻不重,却“啪”一声。
陆瑜芳一声尖叫。
整个沈家院子都被闹醒了,一时间灯烛都亮起来,只听陆瑜芳好大一声——
“我是遭了什么罪,到你沈家来挨你的巴掌,屎盆子扣得一头都是,还不让人说了!沈柳德,今儿你要是出去追,咱们夫妻情分就到这儿,和离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家产我也一毛钱不分你沈柳德的,只这间祖宅……唔……嗯嗯……”
沈柳德猛捂住陆瑜芳的嘴,将她扛在肩头,黑着张脸回自己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川
春风酒馆。
雪风刮得纸灯笼“啪啪”作响,上书三个大字——
“笑春风。”
“银子?少爷有的是。”李珺摇头晃脑猛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常年饮酒令李珺面黄肌瘦,眉目里依稀还辨得出曾经少年翩翩的模样。
“少爷快别喝了,好歹去沈家看看,沈大爷今儿发了好大一通火。”在旁劝酒的小厮忙摸摸带出来的银子。肚里咕哝,三十两现还剩二十两,要补不上去可就麻烦了,家里奶奶吩咐了只给李珺五十两还债。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当垆卖酒,匀出最后一点儿给他,一袭黑领长裙,群上撒着大红大紫的花朵,衬得她肤白胜雪,容光焕发,犹如夜里的一颗明珠,将晦暗的酒馆照亮。
“当是谁,李少爷又来赊酒啦?”
李珺头晕目眩,身歪凳倒,一个不仔细,险些跌落在地。
摸着老板娘细白柔滑的手,李珺一个酒嗝,赫赫地笑,“吴娘竟一点儿不老,倒越发年轻了。”
被唤作“吴娘”的酒馆老板娘守寡多年,没脸没皮的赖皮酒鬼也见得多,自不吃李珺装疯卖傻这套,抬脚便踹。
李珺撒了手,重坐回条凳上,让出个空位拍了拍,示意吴娘坐。
“怎么今儿有银子了?”吴娘拿起桌上的一锭十两银,在裙上擦了擦,仔细收进钱袋子里,斜斜看他一眼,“要把往日欠的酒债一并还了么?”
“就这么点,也值十两?”李珺摇着半碗残酒,笑去摸吴娘嫩生生的腮帮。
吴娘不躲不避,笑嗔道,“赊的可不止十两了。就算是十两罢。”捏住李珺往脖子上滑的手,吴娘起身,转回柜台后面去,笑朝门外招呼——
“你家奶奶找上门来了,快家去奴家还得收铺子。”
又扭头朝李珺说,“我那短命鬼就留下这么个铺子,李爷也体谅体谅奴家一个人辛苦。”
白雪粘在沈寒香乌黑的发上,似刚抹过头油。
走近店内,酒气扑面,温热香醇。
沈寒香面如霜雪。
小厮前去扯了扯李珺的袖子,示意他看,“少爷……少奶奶来了……”
李珺挥开小厮,空酒碗凑在唇边,嘴皮上起了层壳子,被酒泡得疼。
“哦,水双来了。”
小厮霎时白了脸,忙拽着李珺起身,“是少奶奶啊,沈家的……”
“沈家的?”李珺冷笑一声,“沈家幺妹,你来啦。来,来坐。”
倏忽间袖中伸出一只齐腕斩断的手,李珺跌跌撞撞起身,直朝沈寒香踉跄走去,碰到她的衣,严寒醉意,“来啊,来坐。沈家幺妹,抱着个什么东西?让表哥瞧瞧。”李珺紧抓酒碗的手指撒开,酒碗碎在地上一声脆响。
沈寒香朝旁一避,收势不及的李珺正撞上门框,咚一声站不住。亏得小厮扶了住。
悚然冷笑声中,沈寒香在桌边坐下了。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松了口气,那孩子还在睡。她手指温柔拭去婴儿嘴边透明的口水,口中低低唱着什么。
“宝贝,都是宝贝。喝,怎么今日肯把嫁妆拿来周济,那会儿不死活不肯吗?”李珺重站起身,甩开小厮,一摇一晃地走到沈寒香面前,猛提起一个酒坛,砰一声砸在桌上。
“说啊!那会儿怎么不肯?”
李珺狰狞的面目令柜台后的吴娘都忍不住出声——
“李爷……”
“教训老子的媳妇,轮到外人开腔了?!当真爹不是知县了,这县里也没个人把老子放在眼里,千金坊的彭烟鬼,要不是求着老子爹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千金坊开得起来?”李珺猛抬高声,眼微眯,“放他娘的狗屁!”
砰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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