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根笔直的木头杆子,被烈日晒得雪白,孙严武小小的身子就被绑在上面,他闭着眼。一股慌张笼罩住沈寒香,她几乎抓不住手里的东西。
直至她摸到孙严武的鼻息,微弱而顽强。
沈寒香松了口气,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醒醒。”
孙严武吃力地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又歪过脸去。
沈寒香把窝头掰成小块,先给孙严武喝水。
孙严武扭了扭头,紧皱的眉头是无声的拒绝。
“你怎么回事……”试了两次,沈寒香才看出来,不是没法吃,孙严武就是故意不吃,他在拒绝这些食物和水,沈寒香声音冷硬,“你自己说会活下去,不吃东西怎么活下去?我竟不知道小爷你就修炼成仙了?”
孙严武看了她一眼。
沈寒香灰头土脸,脸乌漆墨黑,手背却很白,脖子缩在领子里,她眼神直愣愣的,发起了呆。
“喂,女人。”
听到孙严武的声音,沈寒香眼里掠过一丝光亮,她高兴了起来,喂他吃东西。孙严武艰难吞咽着难以下咽的粗食,他看到她眼底的血丝,她的眉目是很清丽的,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娘。他的奶奶没了,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他得活着。
泪水从孙严武眼角滚出来的时候,沈寒香举袖给他擦了擦,但装作没看见,也没问他什么。她收拾起碗和陶罐,起身时膝盖发麻,扶着木杆站了会儿,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想了想,她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块巾子,沾着没喝完的一点浑水,给孙严武擦了擦脸。
“那个外族的将军要用你威慑大家,但他不会杀了你,你只是个小孩,如果杀了你,这些人也不会相信他说的不会伤害大家。人多死一个,他们就少得到一份钱。所以别怕,他会放了你的。我估计是三天。”沈寒香捏了捏他的脸,趁着夜色,低着头蹑手蹑足离开。
然而她的预感并没灵验,三天后军队开始撤离,孙严武还被绑在木杆上。似乎有意遗忘了那孩子,在被驱入囚车之前,沈寒香遥遥望了一眼,两个士兵在孙严武跟前站着,一个拍打他的脸。
另一个解开了裤带。
已经踏上囚车的一只脚缩了回来,鞭柄警告地顶住她的脖子,身后的士兵已经在叽叽咕咕骂些什么。
沈寒香看见孙严武的衣服被扯开了,绑着他的绳子随之解开,他被翻了个身,因为无力反抗,被按在那根木杆上。
俘虏们神色麻木地从旁经过,有几个年轻人脸上浮现出愤怒,但他们什么都没做,最终握拳低头畏畏缩缩地被驱赶上车。
鞭柄又在沈寒香的脖子上顶了两下,如果她再不走,这可能会换成长刀。
她瘦小的身往囚车上一拱,又迅速低身从士兵的腋下飞跑了出去。
短短几步路,沈寒香跑得耳朵里“嗡嗡”作响,没来得及看清身边的人都什么反应,她只是飞跑,窥见缝隙就往里钻。最后她扑住了孙严武,把他抱住滚在地上,手臂护着男孩,一面替他提上裤子。
剧烈的撞击和抽打让她耳朵里的嗡鸣声久久不散,鞭子抽在背上却也不是很痛,也许是连日折腾让人的反应变得迟钝。
沈寒香无意识地痛哼了几声,但也仅限于此,她一手护着孙严武,一手护着自己的头,臂弯被孙严武的眼泪浸湿透了,心底里暗暗叹了口气。毕竟只是个孩子。
头皮一阵尖锐的疼痛让沈寒香咬紧了牙,她被人扯着头发提了起来。
士兵的眼神和从前看见她的黑脸时完全不同,那时他们就像没有看见这是一个人,沈寒香这才意识到,鞭子抽破了她的衣服,她的肩膀和胳膊在黄沙地里白得刺目。
这也不是看人的眼神,是打量猎物的眼神。
就在凉意席卷上肩头的刹那,沈寒香尖叫了一声,把孙严武勒得死死的,孙严武快被捂得喘不过气了,狠狠一脚踹向抓着沈寒香不放的士兵的下盘。
“放开我娘!畜生!牲口!你们都是牲口!禽兽!”
官话和外族人叽里咕噜的土话纠缠在一起,场面混乱极了。
这时候一声喝止,沈寒香的头发被松开了,毫无防备地跌坐在地。
她来不及摸摸头顶,替孙严武整好衣服,摸了摸他开裂出血的嘴角,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皮靴,她记得这双靴子,抬头之前,她拉好自己的衣服,扣子都扯坏了,她以交领的方式掩盖到脖子,才抬起头。
“你不能杀他,你们要带他走。”沈寒香梗着脖子,盯着那外族人的长官,这些天她听说过他的名字,那些士兵偶尔呵斥俘虏,说这人叫九河,是他们西戎的战神,正因为有他,所以他们能一次次取胜。
“不能?”
沈寒香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珠是湖蓝色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本来是温顺的眼睛,眼神却冷厉。
“对,我们家里是大富商,做茶叶生意的,富可敌国,皇帝喝的茶都是我们庄子里吃剩下的。”沈寒香喘着气,一面想接下去怎么说,“用他可以换很多钱。”
孙严武把头埋在她的怀里。
“他是你的儿子,我们可以直接用你换钱。”
原来他们以为孙严武和她是同一家的,不用留着小的多吃一口粮。沈寒香摇了摇头,“你们懂什么,他是家中独苗,我只是个没地位的妾室。在我们那里,儿子比老婆重要得多。”她吞了口唾沫,又改了口,“不对,少爷你懂么?”
九河迟疑地点了点头。
“少爷是家族的继承人,比妾室重要很多,男人的妻妾都可以换钱,但儿子换得最多。所以,你不能杀他,也不能杀我。”
九河算彻底听懂了,然而他的下巴依然紧绷。
沈寒香屏住了呼吸,直直看着他,这个时候她的目光不能有半点闪躲,否则外族人会以为她在撒谎。然而她说的也不是谎话,除了孙严武家里是大茶商很有钱以外,都是事实。
九河抬起手,示意士兵收起兵器。
沈寒香身体一软,孙严武想撑住她,但个子不够,很是吃力。
横地里伸出一条壮实的胳膊,扯住沈寒香的手臂,将昏睡过去的女人抱在怀里。孙严武猛地像头幼狼扑上去,试图咬住九河的手臂。
九河不躲不避,孙严武却差点崩了牙,跌坐在地,被士兵架起重新塞进囚车里。
这一次他们真的要被送到西戎人的阵地了,孙严武没什么力气地趴在栏杆上,有人过来塞给他土豆,他自嘲地坐着,吃饱了就朝士兵乱嚎几句“放了我娘”,到天黑时候,他还没有看到沈寒香回来,心里涌起一股掏心窝的难受,不由得弯身把吃太多的土豆都吐了个干净。
这天晚上军队没有照例停下休息。
醒来时军队还在前进,沈寒香发现自己在马车里,她的衣服还完好,虽然本来就破破烂烂的。这让她稍微安心了些,马车很窄,只有她一个人。行进速度不慢,颠簸让她浑身的鞭伤都叫嚣起来。
她缩在马车里,双膝并拢地屈在角落里,微弱的光从门和窗的缝隙里透入一些。
嘴唇一抿起就尖锐地痛,昏暗的环境隐隐约约让她觉得像眼盲的时候,孟良清在她耳朵边上说,“过来,别怕,我牵着你。”
眼角的泪水一点点润湿她的脸,留下一道泥痕。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沈寒香忙拭去泪痕,没来得及起身,门已经打开。
“醒了?”九河说话的腔调轻佻。
沈寒香不说话,看到他手里端着一碗清水,下意识抿了抿干燥皴裂的嘴唇,尝到了唇上的血腥气。
“要喝吗?”男人笑了笑,抬高手里的碗。
沈寒香吞咽了一下。
“给你。”
清水在她眼前,水面上波纹微微漾开,沈寒香还有些愣怔,不相信自己的好运。
九河把碗向前递了递,看着沈寒香小口喝起来,忽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那笑声震得沈寒香的耳朵发痛。
“我们西戎人是不喜欢虐待女人的。”
一股愤怒让沈寒香忘了喝水,男人看出她有话要说。
“你们是外族人,我们没把你们当人。”九河道,“你们也不会把我们当做同类,否则就不会把我们赶到关外,看看你们拥有的疆土,和我们的,干旱,苦寒,都是你们给我们的。”
九河没有多说,似乎不屑于向一个女人说更多,就在他要出门的时候,沈寒香的目光在手里的碗和门帘之间徘徊了片刻,抓住这微渺的机会,大声说,“我有个请求!”
高大的外族人背影停了停。
“我要我儿子。让他和我呆在一起,他太小了。”沈寒香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他死了,你们就换不到钱了。”
九河的低笑听起来像某种嘲讽。
然而他抬起手,沉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了哦=。=
☆、九十九
不到半个时辰,孙严武就被送到沈寒香的跟前,她正半眯着眼睛歪在马车里。这是一辆太窄小的马车,多了孙严武一个都显得拥挤。
见到孙严武,沈寒香立刻坐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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